現在想想,雖然不願承認,但那确是他難得開心的童年回憶,可惜後來他親手毀了這一切。
“我沒空陪你玩,我要忙着溫書,你知道這篇文章嗎?”那時趙嘉在秦政面前,總是要假裝老成,一副勉為其難和其來往的樣子,“你個小娃娃當然不知道!你隻會吃和睡。”
秦政正自娛自樂與自己對弈,聞言懵懵懂懂望去,是上個月範老教過他的一篇策論,他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再看趙嘉對着晦澀難懂的文章抓耳撓腮的模樣,此事還是不要告知趙嘉為好。
沒等趙嘉背熟,一群錦衣華服的人突然闖入屋内,為首的趙遷看到這一幕,确認燕丹給的消息無誤,他那嫡兄竟然和秦政這種人來往,兩條可憐蟲做伴,實在有趣,愈發期待燕丹說的一出好戲了。
秦政遲疑落子,慌張望向趙嘉,他有些擔心趙嘉翻臉趕他走。
秦趙先後于長平和邯鄲交戰,雙方皆損失慘重,結怨極深,即便有平陽君和舅舅力保,他在邯鄲平安長大也已是不易,更遑論交友之事。
有時迫于平陽君的要求,那些公子公孫會假裝帶着他玩,私底下又孤立他。他隻能遠遠看着他們玩樂,努力掩蓋住心中的豔羨。
在認識趙嘉以前,他是沒有同齡朋友的,正因如此,他對這份來之不易的友情十分珍惜。
趙嘉沒有回應,握緊手中的竹簡,咬牙盯着不遠處的趙遷。
“今日趕巧,秦政你也在此,入趙之後一直未有機會相識,實在遺憾,”燕丹眼珠一轉,面上謙和,語氣卻完全不帶商量,“不如和我們玩個遊戲,意下如何?”
秦政受寵若驚,沒有拒絕,被人接納的喜悅讓他忽略了異常之處,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對他釋放善意。
趙嘉狠狠皺眉,看不過眼轉過頭,知道燕丹這人心裡憋着壞呢。他并未提醒,若秦政真和這群人交好了,他便當沒有秦政這個朋友。
燕丹拍拍手,侍從端上來一隻空空的瓦器,重重置于秦政面前的棋盤上。
“素聞秦音一絕,請君擊缶。”燕丹嘴上客氣,眼中難掩惡意,和其他趙國公子對視一眼,都等着看秦政的笑話。
秦政心中的雀躍被一盆冷水澆滅,袖中的小手因為屈辱而緊緊握拳。
他們以為他年少無知,事實上他受範老教導,怎會不知二十年前蔺相如逼迫曾祖父擊缶一事,又如何看不出此中的羞辱意味。秦國雖有擊缶舊俗,但亦有其他樂器,秦筝更是一絕。
燕丹此舉實屬故意刁難,意在借無知小兒之手羞辱秦國,以此讨好趙國公子們。
内心再多憤怒都被強行壓下,秦政面上恍若無知無覺,乖巧接過侍從遞上來的竹著。
衆人随着他的動作屏息以待,他握著不急不緩揮下,又在離瓦器一指距離處堪堪停住。
如此戲耍了衆人一圈,吊足了胃口,他才放下竹著,歪頭淺笑,臉上端得是天真無邪:“可我不會呀。”
“這有何難?”趙遷迫不及待看他出糗,上前拿起竹著敲擊瓦器反問,“會了嗎?”
秦政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佯裝遺憾搖頭:“不好玩,我不玩了。”
燕丹暗罵趙遷一聲蠢貨,搶過竹著扔在秦政身上,不懷好意上前擋住他的去路:“你不擊缶,是不想同我們交好了?”
秦政依舊坐得穩穩當當,垂眸盯着滾到腳邊的竹著,再擡眼,冷了神色。
“誰稀得和你們交朋友。”趙嘉一推案幾,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竹簡扔飛出去,早有預謀正中趙遷頭上。
這一動手便是冷水入油鍋,場面瞬間控制不住,一群小孩推搡起來,都是家中嬌寵長大的王孫貴族,下起手來根本不知輕重,一時之間,驚叫聲、哭喊聲、叫罵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這是在做什麼?還不快住手!”
衆公子動作一頓,狼狽撒手,未想信陵君會出現在此地。
唯有趙嘉還一口咬住趙遷的手不放,直到燕丹上前拉人,才遺憾收回嘴,恨不能咬得更重些。
“政政,你沒事吧?”信陵君身後一人沖上前,擠開衆人,抱着秦政左看右看。
秦政抿唇搖頭:“我無礙的。”
汪泉摸着秦政散亂的頭發,哪裡看不出其受委屈了,本來小小年紀受範睢荼毒已是可憐,還要被這群熊孩子動手欺負,自是心疼不已,轉頭瞪視為首的幾人:“方才是誰在欺負他?”
趙嘉捂着青腫的半邊臉,難得有人撐腰,激動指着衆公子告狀:“他!他!還有他!”
眼見汪泉大有要為秦政出氣的架勢,信陵君歎氣,上前按住趙嘉的肩,掃視一圈衆人,沉着臉教育:“秦政為秦國質子,各國亦入質于秦,事關兩國交往顔面,更得以禮相待。若此等龌龊之事再發生,我必定禀明趙王。”
此事已被信陵君三言兩語定性了結,但趙嘉還是被怒氣沖沖趕來的趙偃甩了一巴掌,并以苛待幼弟之由罰跪一晚上。
回憶戛然而止,他已經很久不曾想起秦政,今日突然憶起往事,唯有怅然。
他不再耽擱,盛好粥端上馬車,放在嶽小丁面前:“吃!”
嶽小丁被趙嘉的黑臉吓了一跳,推開滾燙尚不能入口的白粥,随手扯了塊絹布扔給趙嘉:“擦臉。”
他自己則微微掀開車簾,觀察不遠處樹下閑聊的秦人,心下甚是焦灼。
那秦人不知給他用了何種神藥,他前幾日不吃不喝竟然也平安無事,傷勢更是不斷好轉,即使是扁鵲在世也無法做到這種程度。
更可怕的是,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暗中留下記号指路,可直到現在還無人與他接頭,隻怕其他人已經兇多吉少了。
嶽小丁轉頭朝趙嘉抛出橄榄枝:“這兩個秦人來路不簡單,據我觀察,極有可能是秦國間諜,來趙必有所圖。你我都是趙人,大敵當前,不如放下仇怨,共同迎敵。”
“秦人會送我回邯鄲,趙人可是想要我的命。”趙嘉擦幹淨臉,嘲諷一笑,轉頭正要下車休息,便聽身後那人不屑哼了一聲。
“邯鄲誰人不知公孫嘉砸傷士璋的義舉?秦王?故交?仇人還差不多。”嶽小丁見合作不成,又隔牆聽到之前趙嘉的吹噓,故意長籲短歎拆他的台,“舉薦書?那是奪命符吧。你說若是秦人知道你要陷害他們,還會不會送你回邯鄲。”
趙嘉氣急,連日來的不滿情緒在此刻達到巅峰,一拳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