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爸爸醫院複查，天氣不錯就在醫院裡轉了轉，我看到了兩年前住院的地方。那裡寫的是精神科，不是神經科。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也許我确實是在精神科住過，爸爸和李老師都欺騙了我。

還有什麼是他們瞞着我的嗎？”

“2004年11月21日

我今天和李老師吵了一架。我覺得不該這麼做。但是我确實很生氣她和爸爸欺瞞我的事情。如果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又怎麼能和同學對峙呢？

李老師說我當時車禍之後，記憶出現了錯亂，總是說一些胡話，靠藥物治療了一段時間才好，所以在精神科住過一陣子。我問她我現在一直在吃的藥，是不是也是這類作用。她沒有回答我，但是我想我已經知道了答案。

我又問她我的症狀是不是精神病人才會有的，她還是沒有正面回答我，隻說我現在已經好了。

我很難過，就算我之前生過病，現在既然已經好了，又為何不肯告訴我真相呢？”

“2004年12月16日

前幾天在爸爸辦公室，我看到他書架上有一些精神科專業的書。我偷偷帶了一本回家，裡面很多名詞我都看不懂，便在書房結合着網頁上的材料一起讀。

書上說，“易怒、自殘、傷人“，是屬于典型的精神疾病的症狀的。前年我傷了那女生的眼睛，我并不是有意的，可當時确實控制不住自己，不知道這是我有精神疾病的證據嗎？

也許她們确實沒有胡說，我也确實要離同學們遠一些。”

......

“2005年1月18日

快要過年了，今天竟有一隻喜鵲落在家裡的窗台上。

常人言說喜鵲代表有喜事要發生，可會有什麼喜事呢。我隔着窗子觀察了會兒，喜鵲沒有聲音，隻有樓下的小孩子們拍籃球的響聲。他們跑跑鬧鬧，聲音還是那麼吵。生活依然絕望而嘈雜。

吸引我的倒是這喜鵲的色彩，墨色的身子，深寶石藍色的尾翼細長而優雅，或許這才稱得上是大自然的饋贈吧。

有時候好想成為一隻鳥兒，披上五彩的羽毛，擁有自由的羽翼。做人太累、也太無望了。”

紙上畫着一隻藍尾喜鵲，落在窗台邊，與天空成45度角側仰着頭，日記的主人難得用了彩色鉛筆，細緻的描繪出了羽毛的紋路。這幅畫更像是一副攝影作品，鳥兒的喙半張着，攝影師的鏡頭裡它正靈動的唱着歌。

......

“2005年4月10日

今天爸爸帶我和市一中的校長吃了飯，校長叔叔姓莊，對爸爸和我都很友好。

市一中是城市裡最好的高中，我和爸爸說我自己能考上，爸爸說隻是因為莊校長的女兒畢業了在他醫院上班，是莊校長主動請他吃飯。

也許我應該為快要離開四十二中而開心，可就算去了市一中又會有什麼不一樣的嗎。”

......

“2005年7月12日

中考我考了全市第九名，爸爸很開心，說過幾天安排一個短假期，帶我和陳阿姨一起出去旅遊。他問我想去哪裡，我不知怎的想到東京，便提議去日本。可我剛說完，爸爸卻愣了神，極力去掩飾他的驚愕和不安。雖然隻有那麼一瞬間，但我絕對沒有看錯，我在李老師的臉上也經常見到這種神情——經常在我和她說起一些記憶的時候。

我是又說錯了什麼話嗎？之前發生過什麼嗎？

每次這種時候，他們都會很心疼的看着我，可我不需要他們同情，我隻希望他們能直接告訴我。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懼怕真相。”

“2005年7月24日

今天收到了市一中的入學通知書，好像就要開始一段新生活了，可我并沒有什麼期待。其實仔細想，再怎樣也不會比四十二中糟糕了，但我好像已經習慣一個人了，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不确定性的事情讓我恐懼。

爸爸說因為工作取消了旅遊計劃，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說的話。不過我其實沒關系，在家看看書也蠻好的。”

......

“2005年8月20日

今天搬家到了市一中外邊的公寓裡。這裡雖然面積不大，但是我和陳姨兩個人住也剛剛好。還有一周就要開學了，爸爸說我會在最好的班，同學都是全市拔尖生，我心安了很多。

如果大家都能夠好好學習，我想應該不用做很多社交吧。

我和李老師說，我有些害怕新環境，她告訴我這是很正常的心理。可我沒有跟她說，我真正害怕的是新環境的人，我害怕他們如過去的同學一般冷漠，可我也害怕他們似正常年紀的同學一般熱情。

我讀了很多書，可沒有哪本書裡的人與我處境相同。也罷，什麼故事的主人公會是一個‘精神病人’呢。”

“2005年8月28日

明天就要開學了，今天爸爸從學校帶回來了新生校服。紅白黑的配色不大好看。

高一入學是要軍訓的，爸爸替我請了假，我隻需要穿着校服在旁邊休息就好。這安排也不錯，剛好我也可以觀察一下這裡的環境。”

“2005年8月29日

今天是新學期的第一天，我怎麼也沒想到四十二中的幾個同學也在我們班！本來我還在擔心新環境新同學，想來實在是很可笑。

哪有什麼新同學？

為什麼她們像噩鬼一樣，躲都躲不開？剛剛結束了三年，又要開始新的三年嗎？隻要不離開這個城市便永遠擺脫不了嗎？

晚自習老師組織自我介紹，輪到我上台，她們果然開始了。那一刻我倒是有些釋然，反正我早已經習慣了來自同學的敵意。

我自然也沒有給她們好臉色，如今休想再欺負我。

另外一件值得記錄的事情是今天認識了班裡的一個女生。上午軍訓的時候我因為心情不好嗆了她兩句，但她還是很友善的想和我交朋友。後來見她小腦不是很發達摔了一跤，我便幫了她一下，沒想到晚自習她就坐在我旁邊，還十分仗義的替我出頭。雖然發言很幼稚，但是我很感激她的行為。

另外她笑起來蠻好看的，我總感覺以前在哪裡見過來着，下次和李老師聊天，我準備和她說說看。”

“2005年9月1日

上次那個幫我出頭的女生今天來和我說話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感覺這幾天她好像在躲着我。本來我并不在意，反正我也習慣沒有同學和我說話。

可我特别意外的發現自己心裡還蠻高興的——我不曉得自己還會因為與人說話而開心，許久沒有這樣真實存在的感覺了。她的目光如夏陽般灼烈，而我像是一棵陰地裡的樹芽，重新沐浴到了陽光，由内而外的覺得天色溫暖。

這會兒回想起來我仍然覺得熟悉而恍惚，大概是我小時候經常能感受到的快樂吧，這幾年我從未感受過。

更有趣的還是她這個人，她還帶了冰糕要給我嘗，口味像小孩子喜歡的，但她講起話卻像個大人，似乎能把世事都看透一般，講的話還頗有幾分道理。

我把她那天的笑容畫了下來，想下次和李老師讨論看看。今天畫的時候還差點被她發現了，幸好我藏的很快。”

紙頁上是從白紙上剪出來的一個人像，貼在了空白處。畫像上的陳星塵眯着笑眼，發絲被風吹的微亂，樣子很可愛。

“2005年9月6日

那個女生成了我的同桌，本來老師安排的不是她，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卻換了過來。我還蠻開心的，在這個班上總算有了能說話的同學，還恰好是我同桌。”

“2005年9月17日

今天又過生日了，可惜爸爸在外地，隻有我和陳姨一起了。不過令人意外的是，我同桌的女生竟然和我一天生日，實在是太巧了。

（可惜她不知道我也是今天生日！）

我想着怎麼也要給她送個禮物，我便想畫一副肖像畫給她。可我又覺得不合适，我們還不是很熟，給别人畫肖像會不會吓到她？于是我便随意畫了一副畫，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看她的反應，應該還算可以。

晚上和陳姨一起吃了生日蛋糕，我不是很在意儀式感，但是今天的蛋糕格外的軟糯香甜。我問陳姨在哪裡買的蛋糕，她說就在學校外邊，我想下次有機會帶給我同桌也嘗一嘗。”

......

“2005年10月24日

果然班裡的同學很快就知道我之前的事情了。我又有什麼好傷心的呢？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堵住她們的嘴，好在她們現在也不敢主動來招惹我。

可是今天星塵問起我爸爸是做什麼工作的，我還是沒忍住哭了出來。我不希望她知道我之前的事情，一點也不想。

好希望過去的事情都沒有發生，我也想有一個好朋友，能一起讀書一起玩。

她說她會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相信她嗎？”

......

“2005年11月11日

星塵的手好多了。我還是很愧疚她為了幫我擋住實驗事故而傷了手臂。

今天音樂課上，我看到鋼琴覺得很熟悉，便随便彈了兩下。我記得陳姨說我小時候沒有學過鋼琴，可是那感覺好熟悉啊。

另外，我今天發現星塵很可愛，我碰一碰她，她就會有反應，逗一逗她，她便會臉紅。”

......

“2005年12月25日

今天是聖誕節，我想這可能是我擁有的所有記憶裡，最讓我難忘的一天。

星塵花了很多時間，布置了一處童話般的雪景，送我做聖誕禮物。沒有人為我做過這些，盡管爸爸為我做過很多事，可我都不曾似今天這般感動。我很開心，卻不知道如何向星塵表達，隻好抱了抱她。

（我發覺我好像真的很不擅長表達情感，不知道是不是和之前幾年講話少有關系？）

我其實是抱了好一會兒，她身上還是肥皂水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可能是在實驗室呆久了吧。這味道其實有些幼稚，但不知為何，聞着還挺讓人舒心的。我又逗了逗她，她果然又有了奇怪的反應，人靠倒在了樹上，耳朵也紅了起來。

後來我們在樹下坐了很久，一同翹了晚自習。我們說了很多話，雖然主要是她在說。（她講起這些實驗過程絮絮叨叨的，像個教研員一樣，還蠻可愛的）我發覺自己還挺喜歡聽她說這些。

回家之後我便如先前承諾的，畫了一副聖誕雪景給她。我當然不能辜負她的這片心意，希望她能喜歡。

另外，這雪景還讓我想起來之前的一些事。很久沒想起以前的事了，我想我應該在下次見到李老師的時候和她說。”

紙頁下方用簽字筆勾勒着一幅畫，是梁洛雨曾經向陳星塵描述過的她所見過的雪景。一條筆直的馬路上，周邊稀疏的點綴着幾棟亮着廊燈的房子。

“2005年12月30日

感冒了，還有些低燒。明天就是彙演了，我恐怕很難參加了。但我本就不是很在意能否上台，也無妨。

可星塵還是蠻擔心我的，忙前忙後把我送回家裡。回來的路上她一直牽着我的手，我覺得和她這樣走在一起，還蠻有安全感的。

很想再抱一抱她。

等下要喝藥去睡覺，我想明天還是要去學校和大家一起，即便不能上台，我也想看看星塵。”

“2006年1月3日

回到公寓了，這幾天在家裡，沒有随身帶着日記本。

元旦彙演那天，發生了好多事，都不知從何說起。

最讓我震驚的還是，夏老師和白醫生竟然曾經是在一起過的，她們是兩個女人。我從前總覺得白醫生像個小孩子一般不務正業，卻不曾想她竟然是爸爸的學生。東南醫大的神經科是全國數一數二的，爸爸說她是最優秀的學生，那她一定很厲害。

不知道她和夏老師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我們無意間聽到了她們的争吵，我不能理解為什麼如此相愛的兩個人，卻不能夠相守。可能我讀過的故事裡，愛情都太美好了，隻有壞人得不到善終。她們兩個都是善良的人，這讓我很難過。尤其是白醫生大概因此才自毀前程，最後來了一中當一名普通的校醫，确實是委屈了她的才華。

我想我以後會對她友善很多，雖然她為了騙夏老師到洗手間，弄壞了地毯，又間接害得星塵撞了鼻子。（是的，星塵又受傷了，她可能真的小腦不是很發達，其他同學怎麼沒有摔倒？）

那天晚上，我拿夏老師的相機給星塵拍了很多照片，她穿白襯衣氣質淡雅，格外好看。我總覺得全班的女生都沒有她好看，她眉目清秀，穿衣打扮又讓人覺得清爽幹淨。在舞台上，她站在正中間，顯得其他人暗淡無光。從前我取笑她，哪有人的名字叫“星塵”，想來她的确更像是璀璨的“星辰”啊，而且是暗夜裡最明亮的一顆星星。

可我怕被夏老師看到“我的私心”，終究還是全都删掉了。好想擁有一部自己的相機啊，幸好我還會一點畫畫，我可以把那畫面記錄下來。

星塵之前跟我說，要珍惜生活裡美好的事物，我真的很想告訴她，她便是我眼下最珍惜的。”

書頁上是用簽字筆畫的陳星塵的上半身的肖像，梁洛雨三兩筆勾勒出一個身着襯衣的少女，劉海和發絲同時被吹向一旁，在舞台上唱着歌，目光灼熱而溫柔。

“2006年1月10日

快要放寒假了，想到要很久見不到星塵了，我還有些傷心。近來每天晚自習下課她都會送我回公寓，我其實也蠻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去的，可我卻總想她能多陪着我。

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2006年1月14日

今天是高一上學期的最後一天了。我見星塵心情不是很好，便拉着她在操場一起看了落日。其實我也很惆怅，但是我還是想讓她心情好起來。

很巧的是，有一隻蝴蝶飛到我們倆身邊，星塵說是我身上的香味引得蝴蝶過來的，我開玩笑說是她身上的味道。但是想想看哪有蝴蝶會尋着肥皂水的味道呢？

可我卻偏偏很喜歡，我越來越不懂自己了。

星塵給了我她的企鵝号。我想過幾天回到家裡就可以用書房的電腦和她聯絡了。從前的假期我都是一個人在家看書渡過，這次會不同嗎？”

紙頁上畫了一隻蝴蝶，落在女孩的纖細食指上。作畫者對手指的描繪十分精細，骨節柔和又清晰，皮膚細膩而光滑。背景是一個女孩的模糊的笑顔，像是鏡頭聚焦在前畫面的蝴蝶上，背景自動虛化了一樣。梁洛雨繪畫的手法很高級，即便是模糊的背景，那顆左臉頰上的痣也讓人一眼認出是陳星塵。

“2006年1月20日

‘月亮不知道她的恬靜皎潔，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月亮。’ ”

這句摘錄的下方又是一張陳星塵的肖像，畫裡的她雙手墊着下巴趴在桌上，頭發散在一個方向，長長的睫毛下，一雙水潤的眼眸被畫家點亮，含情脈脈的注視着畫外的人。

“2006年2月26日

明天就開學了。”

日記的主人暫且就寫到這裡。

陳星塵的情緒随着日記本上記載的故事高低起伏，一會兒哭的傷心，一會兒又被逗笑，眼淚已經流幹了兩輪。她用手摩挲着最後一頁紙上自己的畫像，吸了吸鼻子，喃喃自語：傻瓜，你才是月亮，我不過是......一地星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