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陳星塵22歲生日的清晨,碼頭下着微薄的秋雨。
“阿福,阿元,老闆呢?”遠處,萬小五急匆匆的跑來,對着兩個青年問到。
“啊,我看到她剛剛好像在貨船那邊?”被稱作阿福的青年剛剛停好車,和另一個年輕小夥阿元一同在後備箱裡整理東西。
“什麼叫好像?讓你看好、看好、看好!老闆再出什麼意外,我把你劈成兩半!”
“唔……五爺最會吓唬人了。”
“不是吓唬你!這種天氣,她從來不打傘!視線這麼差,走遠了很難找知不知道?萬一再遇到危險……哎,不說了,我看到她了!” 萬小五話沒訓完,人便跑開了。
阿福和阿元坐回車裡,兩人看着萬小五消失在煙雨中的身影,八卦的味道開始在車中彌漫。
阿福:「呼!發生前年的事情之後,五爺就像個精神病一樣……走到哪都要守着老闆……」
阿元:「嘿,那自己的老婆,能不守着嗎?」
阿福:「你說,等五爺和老闆結了婚,我們是要改口叫老闆“五嫂”,還是五爺改名叫“姐夫”啊!」
阿元:「哈哈!是哎!也不知道咱什麼時候能喝上喜酒啊?福哥,你給老闆做司機的,平時她有沒有說過啊?」
阿福:「不瞞你說……我感覺啊,咱們老闆根本一點沒那個心思……我可不是說她對五爺沒心思啊!是她對誰都一樣。」
阿元:「我說也是。冷冰冰的女人,沒意思。」
阿福:「不許這麼說老闆。」
阿元:「……有病,我看你是天天給她當司機,當出魔怔來了?诶,晚上五爺定的場地在大學路那邊,肯定很多女大學生,要不要一起去撩妹子啊?」
阿福:「不去,不喜歡。」
阿元:「女大學生都不喜歡,你就喜歡老闆呗?」
阿福:「胡說什麼……老闆是五爺的未婚妻,這種玩笑可不能開。」
阿元:「難道……你該不會跟老張一樣,喜歡男的吧?」
阿福:「滾!——喂!你小子别他奶奶的在我車裡抽煙!老闆的車裡聞不得一點煙!滾,滾下去!」
10年過去了,陳星塵已經成長為一名标緻的美少女。因為常年在碼頭穿梭,在烈陽的暴曬下她本身透白的皮膚被曬出紅色,挺拔的高個子配上五官清秀的面龐,一點也不輸前世的模樣。隻是曾經熾熱單純的那雙眼早已不見。而今作為萬老闆碼頭生意的繼承人,她望向旁人的眼神,永遠是淩厲而冷漠的。除了小五和小易,幾乎沒人敢直視她的眼睛,那瞳孔中似有魔法一般,讓人久望後無法動彈。
“是魔鬼。它早已與我共生。”陳星塵經常對着自己調侃。
此刻,陳星塵坐在碼頭燈塔的桅杆上,被蒙蒙細雨籠罩着,隻留下一個孤寂的背影。在她的斜前方,是一尊巨大的媽祖像,立在礁石邊,媽祖同陳星塵一起,看向遠處的大海。
十年的時間裡發生了許多事,讓陳星塵最為痛心的,是萬老闆的離世。碼頭的生意起起伏伏,這本與陳星塵無甚相關,她隻在自己熟悉和擅長的事情上指點一二,比如普及電腦和理财投資。可在萬老闆臨終前,終究是不放心把自己的家業托付給旁人。陳星塵心裡千百個不情願,畢竟除了“家業”,還有一衆“道上”的“恩怨情仇”,這讓陳星塵根本無從下手。她自認才學隻夠管點簡單的生意,當然萬老闆也考慮的十分周全,“白色”的部分陳星塵負責,“黑色”的部分交給萬小五,兼顧黑白兩道,許多事情商量着來,便也不會出岔子。
不過,在前年還是出了些意外。萬老闆曾經的仇家,一個叫做廖聰的人找上門來,在混亂的打鬥中陳星塵的鎖骨處中彈,留下一條半指長的疤痕。于是從那以後萬小五經常神經兮兮的,幾乎寸步不離的保護在陳星塵左右。在那場意外中萬小易也受了傷,即便是小易現在在大學讀書,身邊總也安排着保镖。
同時,這件事也讓陳星塵徹底明白,她現在從事的是一份什麼樣的職業。如果說萬老闆死的時候她隻是勉為其難、臨危受命,在和廖聰鬥智鬥勇的兩年時間裡,她再也回不去從前那個“三好學生”了。她曾經擅長在“規則裡”創造生命與生活的價值,而現在,她的“存在”就已經打破了自然規則,索性幹脆遊走在法律與危險的邊緣——這種全新的刺激反倒是激發了她性格最深處的“冒險家”精神。
關于廖聰一事的細節,後面會再展開講,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交代——陳星塵為什麼能一直留在萬老闆的幫派裡呢?
因為這十年間,梁洛雨,杳無音訊。
前一世的陳星塵,曾因梁德銘的阻撓,與梁洛雨斷聯三年。渾渾噩噩、無所事事、破罐破摔的人生,這次延續了十年。陳星塵在每日的禮拜中,找到了内心些許的平靜。她或許早已放棄了梁洛雨還活在世上的念頭,隻是往事如煙,每每情景交融之時,不禁黯然神傷。
比如在每個下雨的日子,她總會把自己放空,像個文藝青年般在海邊尋個坐的地方,與海浪聲獨處。
「洛雨,你名字三個字都是水,你是五行缺水嗎?」
「我五行缺土。」
「啊?」
「缺土,所以我才找你啊,小傻瓜。」
今天是在燈塔。萬小五悄悄爬上樓梯,湊到陳星塵後面,把防雨外套披在了陳星塵的身上。
“小五。” 陳星塵把衣服脫下,聲音低沉,有些警告的意味。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忘不了他嗎?” 萬小五撐開傘,打在陳星塵頭上。
“……”
“我知道了,我會等着你的。”
“小五,如果是永遠呢。” 陳星塵看向大海,她的眼底比遠處的海浪還要深邃。
“.....阿塵,可以告訴我,他是什麼樣的人嗎。”
“……”
“這些年,我陪你去了很多地方。你處處留字給他,可他從沒聯系過你。你想過為什麼嗎?”
“……”
“因為他死了。你真的……要為一個死了的人,把自己的一生都搭進去嗎?”
“……”
“罷了。你若不是性子這麼剛烈,我也不會喜歡你。” 萬小五自言自語了幾句,卻把自己逗笑了,他幹脆撐着傘靠在桅杆上,同陳星塵一起。
陳星塵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一般,雖然接下來這句話她也說過很多次了——“小五,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對不起……”
“别跟我說對不起。”萬小五着急打斷了陳星塵,“沒關系,沒關系,沒關系……要我說多少遍沒關系。反正,你不跟我在一起,也不會跟别的男的在一起吧,哈哈。”
确實,這倒是實話。
陳星塵搖頭苦笑,“我的人生是一場悲劇。一場冗長而單調的悲劇。從始至終。她是舞台上唯一的一盞聚光燈。這世間一切美好的詞語,都不足以描繪她的分毫。”
“被你說的,我倒是真的很想見一見他。”
“……” 陳星塵欲言又止。
“诶,不說傷心事了。今天晚上去大學路呗?新開了一家酒吧,小易和老闆混的不錯,半折包了場地給你慶生。”
“行。”
雖說是給陳星塵慶祝生日,但曆年來生日會的主角從來都不是陳星塵。每年她的生日都像聯歡會一般,是幫派裡所有兄弟姐妹的狂歡日——酒水陳星塵買單,隻管喝到高興。
可惜陳星塵在這幅身體裡從沒喝醉過,人與人的體質千差萬别,天生的解酒基因強大到讓她害怕。但如若不是這樣和大家聚在一起過生日,她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對,以往除了分開的3年,她的生日都與梁洛雨一同度過。這和單純在下雨天懷念過去不同,在有關梁洛雨的任何記憶符号裡,生日是最“重”的一個,是不可承受之“生命之重”。
陳星塵拍拍自己的頭,不能再發散了。她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小五,貨都發出去了吧?”
“嗯。我親自看着的,老規矩,趕在日出前,都在路上了。”
“嗯……” 陳星塵食指點了點下巴,“走吧。”
兩人從燈塔上走下來,走回碼頭旁邊的三層小洋房。
門牌上寫着的是,“遠洋私人遊艇俱樂部”。這是萬老闆明面上的“生意”,合法經營包含遊艇在内的一些海上娛樂項目,實則不接待任何客人,隻供他們自己使用。這條線,陳星塵打點的很好。
真正的貨物生意,往往會從午夜開始,到黎明前便會結束。
「已經7點多了,陰雨天果然看不到日出。」
「想看日出還不是天天都有?咱這是東邊碼頭,可是全島最美的日出地,天天半夜起來看貨,看的我都乏了。」
「幸好,是東邊碼頭。」
「怎麼?」
「如果是西邊,看的就是夕陽了。」
「在島的另一邊,你想去看嗎,我知道一個很好的位置,在沙灘的觀景台……今晚我騎車帶你去?」
「去不得。」
——我曾經在西海岸最美的沙灘上,迎着夕陽與她接吻,刊登在了電子雜志的首頁。
——去不得,去不得。
陳星塵就住在辦公室裡。在小洋樓的頂層,是陳星塵的辦公室和藏在書房後面的卧房。隻有一張簡簡單單的單人床,在床的對面,是一尊佛像、一隻香爐和一高一矮兩個牌位。
陳星塵在佛像前燃了三炷香,對着菩薩拜了三下。——這是她每天早晨的固定流程。
剛剛插進香爐裡,一隻香便斷了。
陳星塵重新燃了一支,插進去後又斷了。
“事不過三。” 她對自己說。
第三支,她撫平了爐子裡的香灰,這次小心翼翼的把香插進去。
“呼。”
終于沒問題了,陳星塵長舒了一口氣。參拜了十年的菩薩,她仍舊對神佛将信将疑。她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也相信在10年前她第一次覺醒梁洛雨可能還在世上之時,她看見了菩薩對着自己微笑。但是倘若她的覺悟是正确的,菩薩也給了她回應,可為什麼又讓她十年的時間裡,顆粒無收?希望,一點點變成絕望。
陳星塵注視着菩薩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沒有察覺出任何情緒。但是不知怎的,香火的連續燃斷,總讓她有些心裡不安。
她調整了第三支香的高度,讓三支香看起來燃放的進度保持一緻。
“好了。可能是新買的這批香質量不好。”她自我安慰道。
然後她拿起放在佛像一旁的牌位,擦拭灰塵。萬老闆的牌位上,挂着一串紅色瑪瑙佛珠。他總共有三串佛珠常年戴在手上的,如今兩外的兩串,黑色石頭的給了陳星塵,而檀木珠則在萬小五的手上。萬老闆離世前交代了許多事情,佛珠便是其中一件。
除了萬老闆的離世,當年被陳星塵救下來的烏鸫鳥,因為翅膀受傷再無法飛行,被她留下來養着。在她卧床療傷的日子,鳥兒壽終正寝。如今這一大一小的兩個牌位,分别的是萬老闆和陳星塵的鳥。——烏鸫鳥是陳星塵的寵物,更是她的夥伴,畢竟在這個世界裡,除了陳星塵之外,它是唯一聽過梁洛雨故事的人。
「安安,今天又要過生日了……等下我準備睡個覺,醒來再去海裡遊個泳,洗完澡,去酒吧。簡單些,挺好的對不?」
「……但是剛剛香斷了兩次,我總感覺……今晚有事要發生。你說,是不是廖聰要來搞事情?」
常言道,女生的第六感最為準确,陳星塵的預感果然沒錯。
陳星塵洗完澡,把黑石手串戴在右手腕上,準備出門。她換了一件無袖的T恤,外邊披上一條白絲綢的外搭,遮住鎖骨。下身随意穿了一條寬松的牛仔褲,這是她在幫派裡最日常的穿搭,她并不會為了生日特别準備什麼。
“老闆!”阿福在車裡熱情的朝她招手,他早就在樓下等着了。
——「滴滴」。
一輛锃亮的摩托車停到洋樓門口,司機摘下黑色頭盔,甩了甩頭。——萬小五給自己的出場設計了一個酷炫的造型。他朝陳星塵遞過一隻白色頭盔,并附贈一雙明亮的大眼和一個燦爛的笑容。
“阿塵!坐我的車吧?”
陳星塵點點頭,從萬小五手裡接過頭盔,坐在了摩托車後座。
“我坐小五的車過去。阿福你别開車了吧?晚上一起喝酒?”
“啊,不用,我不愛喝酒。晚上你們都喝多了,總要留我一個清醒的司機。”
“好。”
陳星塵的生日聚會,除了值班的人,幫派裡的夥計全部都到了。小五準備了一個三層的蛋糕,用小推車推到房間裡。
“三!二!一!看這裡!”
一張陳星塵切蛋糕的大合影被攝像機記錄了下來。——照片裡,所有的人都笑的十分開心。
“阿塵,你看!”萬小五把照相機拿給沙發角落裡的陳星塵。
“好,大家今天玩的盡興就好!”陳星塵微笑着,在數碼相機的小屏幕上,把照片的局部一一放大,反複看着每一個人的笑臉。如今,能讓這群孩子跟着自己開心快樂,衣食無憂,就是她最大的寬慰了。
“诶,等等。”照片裡出現了可疑又可笑的一幕。
“老張呢?”陳星塵擡頭左右張望,沒尋得張師傅的影子,而小五也早已被其他人拉着去喝酒了。“老張偷偷摸摸的對着手機傻笑什麼啊,合照都不看鏡頭。”
她站起來,在外邊吧台區看到了獨自飲酒的老張,一個人對着手機鏡頭傻兮兮的笑着,看起來是在自拍。
張師傅的臉不比年輕時候了,已然有了許多溝壑,但是他依然會把自己打扮的幹幹淨淨,兩隻圓眼睛也是一如既往的純潔。
“嘿,你在幹嘛!”
陳星塵從身後忽然竄出,吓了老張一跳,隻見他慌張的把手機屏幕鎖住。 “啊,阿塵,不是、老闆、你、你在這。”
“是,是我在這,你結巴什麼。看到什麼好東西了?蛋糕都不吃了?”
“沒啥,我……”
陳星塵牢牢盯住張師傅的眼睛:“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不是!!!” 張師傅連忙向後躲閃:“我、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我談什麼戀愛我。”
陳星塵大笑道:“除了談戀愛,我可想不出正常人能對着手機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