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鐵轉運司内,俨然分成了兩派,左邊是以轉運使黃孟為首,右邊是魏鸷為首,平日出行辦公泾渭分明,兩派人相碰面上極其不屑,卻也隐隐克制,劍拔弩張之時隻口角對罵,手腳上還未産生摩擦。
真是怪哉,在外界看來,明面上相安無事,内裡卻暗流湧動,尤其魏鸷這邊年輕人居多,手段頗為奇詭。
此刻,魏鸷端坐上首,看着手中文書,下面卻吵的熱火朝天,孔武早被這鹽鐵轉運司内的繁複規矩逼迫的抑郁,監察部的人這月已通報罰款他數十次,他月俸早賠了底掉,還順便預支了下月的。
“要我說,就趁着天黑,摸了這些人的哨子。”
孔武将當初被京郊大營趕出的三個兄弟也帶了進來,此時連連附和,張維迎是規行矩步之人,如何聽得這種打家劫舍的行徑,也顧不得自己呈上的文書是否有纰漏,隻連連駁斥,細細講着其中牽扯甚廣,盤根錯節之事。
空青聽着話語越來越粗鄙,眉頭緊皺,将懷中刀換了一個方向,沉鐵撞在堅硬臂膀上發出噗噗重響,震懾的孔武等人瞬時焉沒了聲。
“不錯。”魏鸷将文書阖上,難得誇贊兩句,再次遞給了張維迎,看他眼下青黑,叮囑道,“近些時日此事擱置下來,趁機可休整兩日。”
眼神絲毫未看孔武,四人卻昂首挺胸,端是精神飽滿,意志昂揚,張維迎心内惴惴,不安道,“不會....”
淩厲眼神投來,他旋即閉緊了嘴,後怕般臉色刹時蒼白起來,屋中奇異的寂靜,隻餘角落冰鑒内寒冰絲絲滲氣的聲音,聲如蚊蠅卻回蕩耳内,屋中衆人臉色俱都不好。
張維迎暗暗懊悔,自己向來秉持謹言慎行,怎麼會行如此大逆不道之語,他擡眸觑了上首那人臉色,眉目伸展,眼睛平視,看不出喜怒,隻眼角挂着冷霜,已足夠讓人不寒而栗。
他是擔心已與右邊人對上,形勢是水火不容,對方恨不得置他們于死地,他們是承天子之意,彼此心知肚明,他們就是為了制衡那邊人的,恰逢聖上重病,可不是那邊人轉緩之際。
“稍安勿躁。”魏鸷摩挲着手指,微麻微癢,話語雖短卻如定心丸般讓衆人安穩下來,“将有诏令周士暨和邵亢進鹽鐵轉運司。”
一句話石破天驚,衆人臉色已泛鐵青,周士暨是大長公主之孫,自周氏尚了公主,便不再涉朝事,官位俱是一些閑散富貴的差事,而邵亢是殿前司副都指揮使,天子近臣,掌管禁軍,拱衛京畿,卻也是皇後嫂子娘家子侄,其中關系難以言明,兩人一散一近俱都調來此處,是為了表示聖上鋤奸斬邪的決心,還是為了防止魏氏成了下一個黃氏,畢竟魏氏門庭足以煊赫,還是為了鹬蚌相争漁人得利呢。
張維迎胳膊起了一層細密的疙瘩,難以自抑般抖動身體,嗫嚅兩下,低下頭有些頹敗的不知他苦學中舉,清廉剛正所為意義何在。
孔武幾人臉色凜了凜,他們進了鹽鐵轉運司,所見所學所知遠不是京郊大營所比,如果那邊是真刀真槍,這邊便是暗藏殺機,箭槍難防,處處小心翼翼,還數次被人抓住把柄,如果再進幾方勢力,便更是寸步難行。
“做好自身便可,有事我會通知爾等。”魏鸷卻無多少波瀾,自接手聖旨那天起,這般局面早已預想。
從鹽鐵轉運司出來,已接近午時,烈日當空,石闆路被烘的滾燙,熱浪灼灼,行人均躲回了家,眺望遠處隻有被熱的變形的氣息竄動,兩匹黑色駿馬安穩邁着四蹄前行,車内角落裡放了半大的青銅冰鑒,徐徐散着涼氣。
魏鸷捏了捏眉心,墨色寬袖長袍被随意擱置在膝上,玉帶束腰,金玉冠束發,眉峰藏着犀利,周身似帶着絲絲冷氣拒人千裡。
外面空青回禀,“主子,七皇子離開了。”
若有若無的應聲,空青驅馬轉了一條巷道,遠眺到那輛華貴馬車,勒停,低聲禀告,“主子,七皇子在前面。”
車簾被骨骼分明的手掌挑起,冷氣瞬時奔騰出來,冷熱膠着,空青身子一左一右被撕扯的麻木。
“前走。”
缰繩輕提拍向馬腹,嘚嘚往前走去,巷道狹窄,兩輛馬車并駕堪堪駛過,卻在錯過之時,同時籲停。
“尋你太難,不這般堵你,見不到你真容。”七皇子掀起馬車簾子,看着魏鸷波瀾不驚嬉笑道。
“七皇子說笑了,臣惶恐耽為子侍疾于床前。”魏鸷面色平靜,說着惶恐可絲毫無恐慌的樣子。
“我無才無德,無嫡無長,如何都排不上名号,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魏鸷擡起眼簾望來,既沒有寬慰也沒有輕視,就好似認真聽着今日天氣如何,與他無甚差别,“七皇子尋臣何事?”
七皇子本想看他是否狼狽,最好能讓他趁機雪中送炭,隻事實大相徑庭,反倒襯的他急不可耐些,竭力維持幾乎崩塌的溫和面容,默了片刻,忽爽聲笑道,“看你是否需要想幫,不過是我多此一舉了。”
“多謝。”魏鸷語氣真誠不似作僞,“事過,請您喝酒。”
七皇子看着車簾落下微微晃動,一息便徹底平靜下來,掩了裡面的冷冽氣勢,直到馬車駛離,他擺手回宮,内侍彭喜替主子不忿,嘟囔道,“好大的官威。”
頭上砸來核桃,彭喜即時換上谄媚嘴臉笑道,“謝主子賞,奴才蠢笨還多舌,正好補補。”
七皇子面色終于變得活泛起來,也笑了笑,很快斂了笑意,怅然說道,“關系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若即若離,不需仰仗我權勢,也不鄙夷陷害,此時父皇纏綿病榻,無法理朝政,衆多官員蠢蠢欲動,偏他不動聲色,多人趁亂弄渾水,偏他隔岸觀火,像……”
核桃皮薄似紙,雙指輕輕一捏,便四散而開,果肉完整剝離出來,七皇子琢磨着,忽然靈光一現,這般做派像夫子,看着頑劣故作小醜,像考官,看着考生抓耳撓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