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靜得可怕,隻有常醫師手指搭在謝覽腕間細微的移動聲,以及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謝景文靜靜地站在一旁,目光沉沉地落在父親蒼白的臉上,袖中的手悄然緊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齊衍之守在榻邊,緊盯着常醫師的每一個表情。
良久,常醫師收回手,沉重地歎了口氣,緩緩搖頭。
“如何?”齊衍之急切地問,聲音帶着顫音。謝景文也擡眼看向常醫師。
“急火攻心,氣郁血瘀。”常醫師的聲音帶着些憂慮,“謝公本就年事已高,近些年為了治水一事憂思過重,心脈已有損耗。今日又受了些刺激,對他的身體來說,無異于巨石壓頂。”
他終究沒再說下去,隻是不住搖頭,“眼下先穩住心神要緊。我這就開一劑安神定驚、疏通心脈的方子,速速煎來。至于何時能醒……”他頓了頓,眉頭緊鎖,“要看謝公這心結能否稍解了。憂思深重,不是靠藥石就能速愈的。”
他提筆寫下藥方,交給一旁侍立的仆役,又仔細叮囑了煎服之法。
齊衍之送常醫師出府,屋内隻剩下父女二人。
她慢慢走到榻邊,沒有言語,隻是輕輕地、緩緩地屈膝,跪坐在地上。她伸出手,指尖帶着細微的顫抖,握住了父親露在錦被外的手。
指尖的冰涼,忽然勾起了久遠的碎片。
很小的時候,母親曾俯身,溫柔卻不容置疑地叮囑:“文君長大了,往後要喚‘父親’‘母親’。”
她懵懂點頭,乖乖應下。從此,“爹娘”二字,便鎖在了幼時。
記憶裡,屬于童年的色彩很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周夫子和叔伯們嚴肅的面孔。
攤開在她面前的,不是尋常女兒家都有的繡架彩線,而是棋盤、輿圖、書卷、見血封喉的秘方……
她被迫學習着與閨閣格格不入的一切。
而父親的身影,在那幾年總是很難見到。
官位愈高,府邸愈深,他眉間的川字也愈深。她總是在國子監外悄悄望着那身象征威儀的紫袍,想靠近的腳步終是凝滞。
一聲“父親”喚得恭敬,卻像隔了千山萬水。
她一直明白,爹娘、叔公并非不愛她,隻是他們被命運裹挾着,各自沉浮。
“爹……” 聲音破碎得不成調,帶着濃重的鼻音,在這死寂的房間裡低低響起,“女兒,女兒知道,總會有這麼一天的……”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說得清楚些,眼淚卻流得更兇:“女兒以為自己……早就準備好了……”
齊衍之敲門的手頓在原地,靜靜地立在門外,一牆之隔,屋内的抽泣聲卻聽得清楚。
——
穿過熟悉的回廊,繞過影壁,剛踏入通往自己小院的月亮門洞,一個清朗溫潤的聲音便自身側響起:
“文君妹妹。”
謝景文腳步微頓,擦去眼角的淚,側過身。
月洞門外,一株桂樹下,齊衍之靜靜地立在那裡。月白的襕衫襯得他身姿清癯,他看着她,眼神複雜,欲言又止。
“齊大哥。”謝景文颔首,語氣是一貫的清冷平靜,聽不出情緒。
齊衍之向前一步,目光落在她左臂被小心掩在袖下、卻依舊能看出包紮痕迹的地方,擔憂之色更濃:“你的傷……可還要緊?”
“皮外傷,無礙,勞師兄挂心。”謝景文答得簡短。
短暫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隻有風吹過桂樹葉片的沙沙輕響。齊衍之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鼓足了勇氣,才低聲道:“聖旨來得太突然了。老師他……”
他頓了頓,後面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口,轉而道,“那陳廷宴……此人深不可測,手段酷烈,更兼是新皇心腹。此去上京,無異于……”
他斟酌着詞句,“無異于身陷虎狼之窟。文君妹妹,你當真願意?”
齊衍之看向她,眼神中那份關切似乎混雜着更深的不甘,“況且,老師年事漸高,素來事事以你為先,驟然分離……”
“可聖意難違。”謝景文擡眼,聲音平穩無波,聽不出絲毫勉強或怨怼,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齊衍之微微一怔,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平靜地接受。
謝景文深潭般的眸子靜靜地看着他,“齊大哥,父親待你,早已視如親子。”
她微微停頓,語氣帶上了一絲懇切:“景文此去,歸期難料,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父親。齊大哥與父親情同父子,還望你看在多年師徒情分上,替我在父親膝下多照拂些。”
齊衍之渾身一震,猛地擡眼看向謝景文,臉上瞬間掠過一絲被看透心思的驚愕與狼狽。
自始至終,他并非真心想要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