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若隻有娶她一條路,會讓老師歡喜,他亦甘之如饴。
不知為何,看着她的眸子,他總覺得她好似已經明白自己的心思。
“文君妹妹言重了,照顧老師,本是衍之分内之事。老師待我恩重如山,衍之此生必當竭盡全力,侍奉左右,絕不敢有絲毫懈怠,還請文君妹妹放心。也望你,往後多多珍重……”
謝景文微微欠身:“多謝齊大哥,景文先回屋了。”她不再停留,轉身,裙裾拂過青石小徑,徑直走遠,留下齊衍之獨自立在桂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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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苦的藥香氤氲暖閣。謝景文斜倚軟榻假寐,左臂白布纏繞。
翠林正為她換藥,剛将白布扯下,身旁的藥湯已經放涼,便輕聲道:“小姐,藥湯涼了,我去換熱的來。”
謝景文未睜眼,隻微微颔首。
門扉輕合又開,腳步聲近。軟榻微沉,有人落座。她隻當翠林去而複返,依舊閉着眼。
直到一隻微涼、帶着薄繭的手,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左臂。觸感迥異,她才猛地睜眼,看向身側。
陳廷宴近在咫尺,玉簪挑着碧色藥膏,正欲落下。
震驚之後,愠怒浮上眼底。她迅速、果斷地抽回手臂,冷冷盯着他,聲音淬冰:
“陳大人,” 她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帶着刻意的疏離,“哦不,或許我該喚聲左都禦史大人。”
她輕輕将被褪下的衣袖攏起,遮住傷處:“聖旨剛下,大人便如此迫不及待,登堂入室,行此逾禮之舉了麼?” 諷刺尖銳,字字清晰。
陳廷宴的手明顯一顫,藥膏險些滴落。
他擡眸看她,目光沉沉,眼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你便是這樣想我的?” 話語很輕,像怕驚擾什麼。
謝景文不為所動,唇角冷意更甚:“難道不是?小紅樓失火那夜,你與叔公閉門長談後不久,這道‘恩旨’便從天而降!叔公處心積慮要送我回京,大人便做了這順水推舟的良媒。”
她的臉突然向前湊近幾分,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眸子緊緊鎖住他,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諷:“我想問問大人,” 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卻更具穿透力,“叔公他……到底許了你什麼?”
她微微停頓:“能讓大人把自己的姻緣也當作籌碼,做了這交易的犧牲品?”
他半晌沒有言語,微涼的指腹帶着藥膏,輕輕落在她臂上傷口周圍的肌膚上,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小心地避開傷處,隻在邊緣緩緩塗抹開。
兩人離得很近。謝景文甚至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濃密而長,在側臉上投下小片陰影。他身上的松墨氣息混合着藥草的清苦,再次将她包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難以忽視。
過了許久,久到她左臂的灼痛完全消退。他才深深地看着她,輕聲說道:“曹家糧草,洛水閣令。”
果然……如此。
謝景文不禁自嘲哂笑。
原來這些年豁出命去,在叔公心裡,終究還是一枚回京的棋子。她指尖無意識摳進掌心,一股悲涼漫上來,原來她早已被明碼标價。
“曹家根基深厚,貪墨案發,一旦傾覆,會稽必亂。”他的目光更專注地落在她身上,
指尖依舊在她臂上輕柔地塗抹着藥膏。
“謝家在此經營,聲望卓著,本是好事。但是,” 他聲音微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樹大招風,尤其在新朝根基未穩之時。上京對前朝遺臣的忌憚,遠勝于對那些國之蛀蟲。此中兇險,你比我更清楚。”
謝景文睫毛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是的,她清楚,太清楚了。
清楚到這些年如履薄冰,清楚到這道聖旨下來,她連意外的資格都沒有。
她是江叔公的棋,他又何嘗不過是皇帝的一把刀。說起來,他們也算同病相憐……
“随我入京,我能借勢而上,官升幾階。但更重要的是,” 他目光灼灼,直視她眼底,那專注仿佛要将她看穿,“這紙婚約,也能保全謝家。讓文康公在會稽安心養病,頤養天年。”
“況且……” 他停頓了一下,指腹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目光從她強作平靜的臉上滑過,最終柔和地、帶着一種近乎誘哄的專注,落在她緊抿的唇上,聲音放得極輕,“嫁給我,你就真的沒有半分情願嗎?”
那低語和專注的目光,好像帶着一種奇異的魔力,讓她深陷進去。
她猛地别開臉,避開他的眼神,試圖藏起這瞬間的失态,但耳根悄然泛起的微熱,卻暴露了她。屈辱和憤怒仍在,但此刻,它們好像被一種更複雜的、連她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緒沖淡了。
“聖旨已下,謝姑娘。你我,都沒有回頭路。” 他系好布結,指尖在她包紮好的臂上輕輕一按,随即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投下濃重的陰影。
“安心待嫁,文康公的病,我會讓随行的醫官來瞧。” 走到門口時,他腳步微頓,沒有回頭,隻淡淡地補充了一句,聲音不高,她卻聽得清晰。
門扉在他身後輕輕合攏。謝景文僵坐在榻上,臂上藥膏的涼意猶在,而被他指尖按過的地方,卻仿佛殘留着一絲奇異的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