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侍扶陛下起來吧。”
能自稱為“臣侍”的,目前除了如意軒那位,還能有誰呢?
尚澤世覺得自己有必要和“過分熱心”的尤意情保持距離,于是抽回了右手,緊接着迅速借助左手撐地站了起來。
“太後都知道了,以後無需再演戲了。”剛站起來,尚澤世就立馬強調這點。
不料,尤意情有理有據地辯駁說:
“陛下所言有理,可臣侍仍在召侍之位,便該盡侍男之責,以免壞了宮中的規矩,有損陛下的威嚴。”
好能說的一張嘴!
沒當個十年八載的狀師,都不敢與之一辯。
被反駁得無話可說,尚澤世隻好在心裡安撫自己:算了算了,他在宮裡也待不了幾日了。
說不過,走就是了。
正當尚澤世擡起一條腿往門檻外邁時,一隻又大又醜的蟾蜍突然闖入她的視野。
“啊!”
險些踩到蟾蜍身上,尚澤世吓得魂飛魄散,開始不由自主地往後退。
尤意情見尚澤世手忙腳亂,生怕她自己絆倒自己,連忙伸出雙臂去接。
“陛下怎麼了?!”
“蟾……有……有隻蟾蜍在門外!”
被吓出體外的三魂七魄還未完全歸位,以緻于尚澤世隻顧得上回答尤意情的問題,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整個人都被尤意情罩在懷中。
兩個人此時的距離,不能再近了。
“護駕!護駕!”
被尖叫聲引來的小房子帶着侍衛們慌慌張張地趕來,卻不見刺客的蹤影,隻見皇帝陛下被尤召侍擁在懷裡,一群人當場傻眼。
“陛下,發生什麼了?奴才等人聽到您大叫了一聲,還以為有刺客呢!”
遲來的冷靜讓尚澤世十分懊惱,因為一隻蟾蜍就搞出這麼大的動靜,實在不應該。
在向小房子等人解釋自己為何失聲尖叫之前,尚澤世裝出一派坦然的樣子,和尤意情拉開了距離。
“寡人無礙,就是……”
“就是被一隻蟾蜍吓破了膽”這種話,尚澤世怎麼也說不出口。
太丢人了!
這時,腦子轉得快的尤意情主動幫尚澤世解圍。
“方才有隻蟾蜍從門前跳過,差點碰到本主。陛下擔心蟾蜍有毒,才大叫了一聲。”
“難怪陛下受驚了,被毒蟾蜍碰到可不是小事。”
小房子似是完全接受了尤意情的說辭,轉頭吩咐兩個侍衛:
“你們兩個去看看蟾蜍還在不在這附近,若還在就小心捉住,放到城郊去。注意别驚擾了太後。”
“是。”得令的兩個侍衛立即在禅房附近搜尋了起來。
可憐的蟾蜍大概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隻是路過而已,什麼害人之舉都沒做,就要被丢到“千裡之外”了。
這會兒,外頭的雨已經徹底停住,但天還是陰沉沉的。不趁早回去,恐又下雨。
自接到太後已從禅房出來的消息起,小房子就命人準備聖駕回銮了,眼下多出來一位要回宮的尤召侍,自然得先向皇帝主子請示一下關于同乘的事情。
“陛下,天色不早了,回宮的馬車已在外頭等候,您是想獨自回宮,還是讓尤召侍伴駕呢?”
聽到這個問題時,尚澤世還在為自己與太後的關系發愁。
二人此前從未起過沖突,這次不光發生了口角,尚澤世還讓侍衛強制送太後回寺,屬實是大大得罪了太後。
雖然太後剛才并未指責這一點,但心裡肯定是不痛快的。尚澤世心知自己恐怕有很長一段時日都見不到太後的好臉色了,甚至連面都未必能見上。
這樣的收場,縱然是意料之中,實際發生之後,尚澤世還是不免感傷。
想着得把“大鬧端郡王壽宴”的“戰況”告訴尤意情,尚澤世便回複小房子:“寡人和尤召侍同乘。”
尤意情聞言,颌首低眉地表示:“陛下厚愛,臣侍受寵若驚。隻是臣侍品級太低,不配乘坐龍辇,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天底下哪有這麼矯情的人啊!
合着上次從醉月迷花樓一起坐馬車回宮的人不是他一樣!
“欸等等,那日是我上了他的馬車來着,倒也确實……”
後知後覺的尚澤世收起無語的心情,對尤意情抛了“少廢話”三個字,然後轉身跨出了禅房。
結果,尤意情這家夥還真敢站在原地抗旨。
就在小房子準備過去勸說之際,氣沖沖的尚澤世親自折返。
“你怎麼還不走!?”
尚澤世一邊埋怨着,一邊拉起尤意情的衣袖就往門外邁去。
被強行拉走,尤意情非但沒有表露出一絲不悅,還淺淺地彎了下嘴角。
這抹笑意轉瞬即逝,沒有被在場任何一個人看到。
兩個人在馬車上坐好之後,尚澤世對尤意情開門見山。
“今日午時,寡人和丞相大鬧端郡王壽宴,逼迫端郡王承認了罪行,眼下人已打入刑部大牢削爵待審。寡人先前承諾過,不會對端郡王法外容情,奈何他有太宗皇帝的遺诏保命,非叛國或篡位之罪不能殺,寡人至多将他……除籍流放。這點是寡人有虧于百姓,無可辯駁。”
言罷,尚澤世做好了面對尤意情大失所望的心理準備。然而尤意情卻目無波瀾,神色完全不為事情的結果所動。
“莫非我跟太後說話的時候,他就在隔壁?”尚澤世不禁如此猜想。
等尤意情一開口,事實果然不出人所料。
“陛下駕臨國寺之前,太後讓臣侍在禅房隔壁等候。故而陛下方才所言之事,臣侍已在國寺聽過一遍。那時,臣侍便想告訴陛下,盡力而為之人無需自責。”
照理說,太後與皇帝之間的對話,尤意情作為一個半真半假的低位侍男是沒有旁聽資格的。
太後此舉的用意,尚澤世暫且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點倒是清楚了。
“既然你已經知曉寡人對付端郡王的手段,還覺得寡人是你所認識的宋霖嗎?”
既是“告狀人”、又是“證人”的尤意情如何看待“大鬧端郡王壽宴”計劃,于尚澤世而言也很重要。
因此,尚澤世本意是想問尤意情,得知她利用端郡王之女威逼端郡王認罪這件事以後,對她的印象有否改觀。
但邪門就邪門在,真到開口時說辭就變了,而且還變得容易讓人誤會。
“欸?我怎麼問出這種話來了?
“他該不會誤以為我真正想問的,是他還喜不喜歡我吧?
“完了完了,說不清了……”
這頭,尚澤世正為自己的口不擇言追悔莫及。
那頭,尤意情用回答證明了他不僅聽懂了尚澤世的本意,還知道怎樣比提問者問得更直接。
“陛下真正關心的,是臣侍究竟支持太後,還是陛下吧?”
被一語道破了心思,尚澤世既有内心被看穿的慌亂,也有覓得知音的驚喜,真是哭笑不得。
尤意情看到尚澤世眼神一滞,心下當即明白自己沒有猜錯。
想來想去沒覺得有什麼好辯解的,尚澤世索性隻點了點頭。
車廂裡再次響起人聲,就是尤意情的一堆車轱辘話了。
尚澤世剛開始聽還有點不屑一顧,聽到最後時,心忽然漏跳了一拍,視線也被尤意情的堅定眼神所擒住,絲毫動彈不得。
“若為陛下和溫國的将來考慮,臣侍支持太後,因為太後的擔憂确有其道理,臣侍也不願陛下變成冷血無情的人。
“若為冤案的受害者考慮,臣侍支持陛下,因為受害者需要陛下盡快為他們讨回公道,而陛下已沒有更好的計策。
“若為尤意情考慮,臣侍支持尤意情,因為陛下肯定要嫌棄他隻會耍嘴皮子、不敢得罪人,可這些話真的都是他的肺腑之言。”
不知為何,尤意情的這些話勾起了太後的話在尚澤世的腦海中響起。
“人活着就得為自己着想,所以要給自己在乎的人留有餘地,才不至于迷失了自我;也要為他人着想,所以要給在乎你的人留有餘地,才不至于放縱了自我。”
直至此刻,尚澤世還是不明白前一句的意思,對後一句倒是因為尤意情之言,而頓時有所感悟。
“尤意情才說了一兩句話,我就認為他的觀點不聽也罷,這應該就是不給在乎自己的人留有餘地的表現吧。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傲慢的?
“明明我以前不是這樣的……”
尤意情不知道尚澤世反思無果,觀尚澤世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樣,隻知尚澤世把他的話聽進去了。
一方把話聽進去了,才是雙方正式溝通的開始。
于是,尤意情趁機對尚澤世道:
“人在做一件事之前和之後,都有可能會想要得到别人的認同,這是很正常的反應,跟自信與否無關,隻因人是無法完全孤立的,必然要與他人産生連結。所以,陛下切莫覺得自己定是因為缺乏自信才想要得到認同,便放棄對身邊人傾訴,這樣隻會變得越來越孤傲。”
這次,尚澤世耐心地從頭聽到了尾。
隻是在聽到“孤傲”這個詞時,她心裡多少還是有一點點不舒服,畢竟沒有誰喜歡被說教,何況還是被一個比自己隻大了兩歲的人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