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不聞笑意盡斂,聲音寒涼:“與我何幹?吉兇禍福自有因果,宿命是無法逃脫的,我什麼也改變不了。”
可從前的他,比誰都想逆轉生死,拼盡全力想掙脫命運的束縛。
越涯腦海中下意識浮現出涼薄一詞,不是那種視衆生為蝼蟻的高高在上,是霜雪之心蒙了一層暖霧,永遠叫人看不真切的撕裂感。
身在塵世,心遊物外,一縷孤煙。
思及此處,越涯又兀自晃了晃腦袋,眼盲之人以何見衆生?
二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謝不聞長歎一聲,撐着桌角起身,磕磕絆絆地向廚房走去。
越涯于心不忍,過來攙了他一把。
謝不聞訝然:“越姑娘這便能下地了?咱們沙溪村陰陽泉的治傷奇效果真名不虛傳。”
越涯垂眸打量謝不聞,他通身氣度實在不像鄉野之人,也沒有一絲妖氣,倒像谪仙落凡塵,疑窦叢生。
她問:“你不好奇我從何處來,又為何受傷?”
“重要嗎?反正我又看不見。”謝不聞舀了一碗寡淡如水的米粥,捧給越涯,“餓了吧,這是我親手做的,你嘗嘗?”
一個瞎子為她親自下廚,不喝豈不是太不給面子了?再者,她腹中空空,确實很餓。
她用靈力探過米粥,放心地一飲而盡,酸苦的涮鍋水的味道讓她将胃裡最後一絲苦水都吐幹淨了。
謝不聞連喝三碗還面不改色。
越涯對此表示訝異:“你是沒有味覺麼?”
“我有。”
越涯心道:他是真沒吃過什麼好東西,也難怪身似病柳。
“在下隻是眼盲,并無其他缺陷,姑娘莫要嫌棄。”謝不聞背過身垂了肩,好似有些傷心。
越涯抿嘴沉默良久,随後輕輕牽住他的衣袖,“出來吧,我幫你看看眼睛。”
沒走兩步,謝不聞便被腳下門檻絆得一個趔趄,眼看要将越涯撲倒在地,越涯立刻旋身攬過他的腰,二人鼻尖相抵,她感到自腳底升起一陣酥麻,鼻尖薄粉迅速擴散到兩頰,淺淡花香和草木清氣糾纏不清。
她猛然推開謝不聞,揪着衣領把他摁到了竹椅上,對他泛紅的耳尖視而不見,俯身散結。
謝不聞的睫羽纖長濃密,在眼下投射出了一小塊灰暗陰影。他緩緩睜眼,無神的淺灰瞳仁映出微茫暮光,看上去像易碎的琉璃珠,使他蒼白的面容平添了幾分妖冶。
越涯雖非醫修,但能肯定的是,他的眼睛乃是妖力所傷。
她正欲詢問緣由,謝不聞便道:“還有得治嗎?也怪我自己喜歡看熱鬧,遇見妖怪打架走慢了兩步,那火星子一過眼,我就瞎了。”
越涯無話可說,但這種離譜的行徑放在他身上倒也有幾分合理。隻是他反應過于平淡,倒似遭難的是旁人,或許是自洽的豁達,亦或是諸事不關于心的漠然。
“你的眼睛……有些棘手,但我會盡力。”
“那便有勞越姑娘了。”
越涯撫平白绫,俯身重新為他系好,青絲交纏中,平白生出幾分缱绻。
謝不聞感受着越涯的手指靈活地穿過他發間,在清淺香氣中不自覺翹起了唇角。他想,少女就應當像春花一樣幹幹淨淨地長在溫暖日光下,實在不适合泡在冰冷血水裡。
他仿佛又看見了與她初見時的朝晖明霞,迤逦照遍金陵春山。
不思量,自難忘。
濃雲掩淡月,也掩去了萬千情思,徒留夜色催人眠。
越涯額間冷汗涔涔,耳邊總有個聲音不斷響起:“月涯,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血流成河的庭院、蒼老渾濁的眼睛和四分五裂的家主令牌一閃而過,寸寸成灰,唯有妖魔的猙獰面孔揮之不去。
轉眼,妖魔又變成了昔日同門的臉,師尊的面目夾雜在其中被擠壓得扭曲模糊,最終被黑霧吞噬。
師兄劍光如電,在她身上劃開無數傷口,反複诘問:“你可知錯?”
人人都想殺她,人人都在說:“越涯,你不是救世主,你是禍世妖孽!你不配做劫塵劍主!”
愧恨如潮水洶湧而來,将她囚困在沉悶壓抑的陰暗天地中,一顆心焦躁得幾乎要跳出來,但前路迷霧重重,進退維谷,便隻能在死寂裡彷徨,不見坦蕩光明。
師尊慘死的情景和師兄直白的怨恨,灌滿她雙眼,再也不會消失,不會随着軟弱的淚水躲進她的耳廓。
夢中囑托猶在耳畔,陌生眼睛裡的哀怖似要拉她回到記不起的前塵。
不明來路,又無歸處,斷根漂萍。
她想了許久,還是決定暫留于此,也隻能如此。
謝不聞是個看不見的凡人,應當對她構不成威脅。更重要的是,她要打聽天機閣所在,閣隐于世,行蹤不定,無所不曉,不問來路,隻認寶物。如今她手中唯一的線索便是那透明怪蟲,查明此蟲來曆,或能順藤摸瓜揪出真正與妖魔勾結之人。
輾轉反側間,長夜終盡,越涯剛起身便見謝不聞背着竹簍準備出門,她立刻跟上:“你去何處?”
“我去鎮上擺攤算卦,等我買雞回來給你炖湯喝。”
“可你昧着良心賺錢……罷了,我同你一起去吧,免得你遭人毒打。”
“你這樣說就不對了,我這裡算不準不要錢的。”
越涯腹诽:所以你才過得如此潦倒。
行至市集,越涯幫謝不聞挂好了幢幡。觀察了半日,她隻覺得此人實在散漫随意,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謝不聞樂呵呵地掂着破瓷碗裡的銅錢,越涯突然沖上來,拽住他便開始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