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想跟盈回一起回家。
小婢女攔住要砸向它的火把,目露不忍:“花花,走吧,以後不要再來方府了。”
它銜着那朵染血的羽英花站在原地,如同一座小小的石像。
直到辚辚車輪聲消失,它才動了一下。
它将沾血後失去香氣的羽英花埋進土裡,又低頭嗅了嗅頸間花環。
花環不大,但與它的頸圍極為相合。各色鮮花被柔韌的柳條編在一起,成了具象化的春天。不過,它隻記得其中一種花的名字。
花形如鈴,花瓣如羽,嫩黃花蕊作鈴舌,是盈回最喜歡的羽英花。盈回的院子裡種了許多,給它編的每一個花環上都有這種花。
它感受着羽英花酸澀而溫暖的清香,就好像盈回還在身邊。
花香牽引着那些遙遠而混亂的記憶湧來。
花花不記得自己活了多久,記憶總是模糊的,唯有盈回的臉最清晰。
盈回是越城方家獨女,它陪伴盈回從稚童長成少女,自己也從一把瘦柴胖成圓潤的球。
遇見盈回之前,它在松軟的雪地裡醒來,幾乎要被大雪徹底掩埋。後來它在越城漫無目的地流竄,同貓狗打架,争一點吃食。人們覺得黑貓不詳,隻是驅趕它,倒也不敢真的殺它。
可孩童天真無知到近乎殘忍,他們把冰面砸開一個小洞,揪住它的尾巴,将它倒提着浸在寒涼刺骨的池塘中,為它的痛苦掙紮拍手叫好。
它覺得自己快要死的時候,有人用石頭砸跑那些頑劣的小孩,把它從水裡撈了出來。
救它的是盲女方盈回。
它因冷而顫抖不止,盈回脫下自己的鬥篷為它擦幹毛發上的水,将它放在碳爐旁的軟窩裡。
這裡很溫暖,還能聞到一股甜香。
爐子裡面是專門做給盈回的鮮花烤餅,最後都被它吃光了。
盈回說:“這麼喜歡吃鮮花烤餅,以後就叫花花好嗎?”
盈回當然不是在征求它的意見,它用叫聲表示抗議,根本沒有用,因為盈回聽不懂,它還不會說人話。
它因為烤餅留下,陪伴孤獨的盈回長大,方家人再也不說它會帶來厄運。
盈回喜歡把它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哪怕她自己看不見。它表示不滿的方式就是吃掉盈回種的香草,抓爛園中鮮花,但盈回從不生氣,隻會用酥香的小魚将它誘到懷裡,再把它打扮得更花枝招展。
它不喜歡被束縛,很讨厭盈回用花環套住它的脖子。
那像一道溫柔的枷鎖。
再後來,它吸收了足夠多的月華,終于開靈竅,竟可以說話了。
盈回因眼盲行動不便,鮮少出門,它成為她素未謀面的友人,坐在屋頂上,用人類少年的聲音同她講話。
貓的耳力極好,更何況,它覺得它不是普通的貓。它将從外面聽到看到的事情都講給盈回聽,還給她講天上星宿,山中精怪。
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知道這些,這不是一隻普通的貓能有的見識,但如果刻意去想,腦中又隻剩一片空白。
它不再執着于尋找過去,反正隻要它有講不完的見聞,能讓盈回高興就好。
長此以往,它成了盈回每日都在期盼的“人”。
盈回對它所描述的虛幻的漫天星雨念念不忘,它夜觀天象,發現七日後真的有星落之兆。
它說:“七日之後我來找你,我們一起看星星。”
盈回露出異常欣喜的神情,灰茫眼中生出希冀。
它銜來七朵羽英花,一朵一朵放進盈回掌心,待她數清後方才離開,跋山涉水去尋記憶中的靈山。時間緊迫,它不敢停下來休息,走了很遠的路,挨了許多打,終在那座靈山斑駁的石碑上找到了能讓盈回重見光明的辦法。
它想把自己的一隻眼睛換給盈回,這樣就能和她一起看星星了。
可等它回來,為時已晚。衆星如期降臨人間,盈回永遠看不到了。
盈回,盈回……
它什麼都沒想,隻是不斷默念她的名字,怕自己忘記她。
……
戴花環的黑貓再未回頭,隐沒在黑暗裡。
花花離開之後,障眼法解,三人再度現身。
越涯察覺到背後的視線,環顧四周,恰好接住萍水閣樓上美人抛出的眼波。
“來玩兒呀。”
這是話本子裡寫的煙花女子攬客的慣用之辭。
她裝作沒聽到,準備回客棧,卻被人扯住了袖子。
“這就走了?不查查墜樓之事嗎?”葉逐塵問。
“我不想管了,要查你便自己去。我的時間耗不起。”越涯甩袖往客棧的方向走。
她不想再摻和别人的事,隻想找到自己的真相。
可當她在客棧躺下,睡得也并不安穩。
她看見破碎的方盈回躺在血泊中,轉瞬間,少女又随鮮血扭曲成另外一個人。
爬滿皺紋的臉上滿是悲涼絕望,他說:“月涯,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