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心是不可能的,而打吊針是非打不可的。銀針紮進纖細的手腕裡,一股子涼氣自骨髓爬升至天靈蓋,鐘嘉慧偏過頭去,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打了整整兩天的吊針,鐘嘉慧的手腕已經生出可怕的淤青時,醫院才松口同意讓她出院,不得不說私人醫院服務極為周到,鐘嘉慧足不沾地地便回到了闊别多日的家中。又由着護工給她扛到床上,一頭栽進柔軟舒适的床墊裡。
她美美地睡了一覺,等再次醒來時已經是黃昏,夕陽透過窗戶在地上投下一片眷戀而又溫暖的陰影,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順手打開了手機。
頃刻間百來條短信和電話争先恐後地彈了出來,鐘嘉慧頭嗡地一聲響,瞬間清醒過來。
今天是什麼日子來着?
消息一條條一道道仿佛要從留言框裡蹦出來,最上頭那道的黑色楷書字體自動加粗變大變紅,鐘嘉慧甚至能聽見工作室老闆粗犷不羁的大吼:“你*&%?*&#?怎麼不見了!你還幹不幹了?我要忙死了!鐘嘉慧!”
鐘嘉慧下意識按滅了手機,平躺在兩米大床上看着水晶琉璃精緻貴重的頂燈。
這工作也不是非做不可。
半個小時後,她穿好衣服,擠上了晚高峰的地鐵。
她有幸得到了一個座位,左手坐着一個三四十來歲的西裝男,專心緻志地刷着抖音視頻,他刷得很快,幾秒一個,幾秒一個,背景音樂詭異地暫停,又轟然爆發出嘈雜的噪音,最後,他一把按滅了屏幕,輕輕地歎息。
車廂裡終于陷入寂靜,她右手邊坐着一個穿緊身包臀裙的前台接待,帶着藍牙耳機,瞪着眼睛呆滞地看着玻璃車窗外快速掠過的廣告牌,粉面油頭的俊俏男星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推銷着手中的黃色飲料,五顔六色的廣告連成一條斑斓晃眼的彩虹。
列車嗚嗚飛速行駛,耳膜難耐地鼓脹起來,透過密密麻麻長的短的胖的粗的腿,鐘嘉慧看到了對面的五六歲小孩,他拿着手機專心緻志地玩着,他媽媽一把奪過手機。
那遊戲才打到一半,自反光裡鐘嘉慧清晰地看見了“game over”的字樣,她吸了一口氣,不安地閉眼。
下一瞬,孩童尖利稚嫩的嚎啕沖破車廂鐵皮頂,撕裂着每一個人脆弱耳膜。
“啊!啊!啊!”
鐘嘉慧的心跟着尖叫一起跳動,哒,哒,哒。
“啊———!”
哒,哒,哒。
“啊——!”
她的大腦皮層不住地被拉扯,心一揪一揪地發慌。
啊——!
“啊!啊!啊!手機——!”
哒、哒、哒,哒哒,哒,心髒的跳動與尖叫彙聚成富有節奏的鼓點,列車到站的鳴笛聲遠遠尖銳地傳來,就像是肺活量不足的号手傾盡全力發出的破鑼号子。
反光玻璃裡照出一個面無表情,臉色蒼白的女人。帶着平靜面具,内心驚濤駭浪。就在情緒積累到極點,即将傾瀉而出時!
叮咚!環繞式杜比音效的報站聲響起。
“臨浦西站到了,開左邊門。上下當心縫隙…紅燈閃爍時,請勿上下車。”
西裝男站了起來,車廂嘩啦啦地湧出一大群人,又哇啦啦地湧進另一群人,等鐘嘉慧再度擡眼時,對面的小孩已經不見了。
左手座重新坐上了一個男學生,帶着頭戴式耳機,禮貌地往遠處蜷縮,給她空出一巴掌的距離,手裡拿着手掌大小的單詞本。
身前忽地投下一片陰影,鐘嘉慧擡起頭,看見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頭發花白滿臉皺紋,昏濁的眼睛盯着那一巴掌空隙。
鐘嘉慧下意識地往女招待身邊靠了靠,老頭就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一股老年人特有的陳舊腐朽地味道直直往鐘嘉慧鼻子裡竄。
“你個後生仔%*#&…”
鐘嘉慧她爸是閩省人,她媽是海城人,她小學初中讀的是國際學校,高中在東城一中短暫讀了一年,然後就重新北上讀書去了。
粵語是不會講大部分聽不懂的。
她隻好說:“麻煩說中文。”
“講中文!”老頭“砰”地一錘膝蓋,唾沫橫飛,就差指着她罵,“好大嘅面!你聽唔明,就唔好喺度,喺呢度系要講白話!講乜中文!$&#…*%!”
“……”
正宗的罵街她聽不懂,但她不至于蠢到不知道他在罵她。
“感情你隻系東城人唔系中國人啦!”身邊的女招待忽地摘了耳機,冷冰冰道,“你聽唔明中文就唔好喺呢度生活,好大嘅面!”
老頭眨了眨眼睛,不可避免地被繞了進去,隻能憤憤地重複:“講乜野中文!”
“我唔同你講中文啊?”
如果嘴笨的時候有人幫忙罵回去,罵得精彩絕倫,令人無言以對,就像現在的場面一樣拍手稱快的話,有一件事情是必須做的。
“謝謝你。”鐘嘉慧轉頭對女招待說。
女招待塗了大紅色的口紅,與素顔的鐘嘉慧相比那是一個氣勢淩人,她笑起來,嘴角漩起一個小巧精緻的梨窩,很好地中和了她的鋒芒:“不客氣,上班不能罵人,攢一天的氣終于讓我給發洩出來了,真是暢快。”
她頓了頓,好心道:“你想不想知道他在說什麼?”
自覺被無視的老頭氣鼓鼓地擠在長凳上,忽地感覺右手邊一空,男學生站起來,操着一口标準的普通話說:“叔,你坐我位置吧。”
他忽地有一種拳頭打到棉花的無力感。
他再怎麼無力臉色再怎麼張牙舞爪,鐘嘉慧都不再理睬他,笑着對女招待說:“算了,我怕我生氣。”
待會到工作室裡還不知道要受多少悶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