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廟裡的巫女早早睡下,她們不過三月節,在一片漆黑之中,隻有青南的小屋亮着光。
青南在燈下碾磨草藥,他專注于手頭的事情,心無旁骛。
雙指撚起石闆上的藥粉,用指腹感知它的細度,細度剛剛好。他的手指用特制的植物染料染成朱色,這層染料能保護他的皮膚。
青南取來一隻核桃大小的陶罐,用一件特制的竹器收集藥粉,耐心地将藥粉一點一點裝進小陶罐裡。
整個過程,要避免吸入藥粉,青南呼吸聲平緩,心止如水。
望向窗外的月亮,夜已經很深,再聽不見城郊舉行篝火會的鼓點聲和人語聲,青南喜歡此刻的清靜。
摘下白羽冠,躺卧在席子上,燈已經熄滅,屋内昏暗。
合上眼睛,以平躺的姿勢準備入眠,才躺下不久,青南就聽見窗外傳來細微的動靜,像似有人在踩踏草地。
早些時候,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男青年溜進祠廟,用骨笛吹奏曲子,向巫女求愛,很快就被巫女攆出去。
又是哪個大膽狂徒,想向祠廟裡的巫女示愛,卻找錯地方?
等候許久,窗外再沒有動靜。
窗外的人,并沒有離開。
如果這人一直藏匿,青南有的是辦法讓他走不了。
将剛才研磨的藥粉,灑向那人藏匿的位置,隻要對方将藥粉吸進口鼻,就會陷入瘋癫,手舞足蹈。
窗外的人大概在等候時機,也許在等我熟睡,青南想。
總有一些人不知死活,出于各種目的,妄圖竊取巫覡的物品。
青南采取行動,手指剛摸向裝藥粉的小陶罐,忽然聽見吹葉子的聲音,起初他以為聽錯了,仔細聽,真有人在窗外用葉子吹奏音樂。
摘下一片葉子,放在唇邊,站在月夜下,心上人的窗外吹奏曲子。
青南一愣,松開手裡的小陶罐。
曲子婉轉悅耳,技巧娴熟,要是姑娘聽見,會從屋内向窗外好奇探看吧。
青南閉着眼,一直沒有理會,等待曲終窗外人離開。
屋裡人不搭理,說明求愛失敗,吹奏樂器的人就得走開,這是規矩。
出乎意料,窗外人沒有離去,吹完一支曲子,稍作停頓,又繼續吹奏。
半夜擾人清夢。
“你找錯地方了。”
青南在撒藥粉和出聲之間做出決定,他說的是羽人族的語言,根本沒打算進行交談。
隻要出聲,聽到是男子聲音,窗外人就知道自己做了件蠢事。
吹葉子的聲音戛然而止,傳來年輕男子的聲音,用羽人族語言回答:“沒找錯,正是這個窗戶,沒規定不許追求青宮之覡吧?”
低啞的笑聲,說的羽人族語很流利。
羽邑的祠廟叫青宮,所以青南被稱作青宮之覡。
在五溪城,懂羽人族語的外族人寥寥無幾,大概就是那個岱夷武士。
青南對小陶罐施加力道,在出聲和灑藥粉之間,他重新做選擇。
這種特制的陶罐火候低,用力捏就能捏碎。
“你會說羽人族的話,也知道羽邑的青宮,那你知道冒犯神使會招緻什麼樣的報應嗎?”
青南還沒靠近窗戶,就聽見窗外人說:“知道,神使一般會用赤蛇毒,斷魂草之類的東西奪人性命,然後宣稱對方惹怒天神,遭天神之懲。我可不想死,神使還是打消這個念頭。”
狡黠,反應敏銳,窗外人甚至倒退了一步。
青南把小陶罐放進腰間挂的布囊裡,他站在窗前,看見月光下立着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确實是那名岱夷武士。
這個身影還是熟悉的,不過是從少年長成青年。
“從羽邑到五溪城的路途漫漫,來一趟不容易,神使想了解這裡的風土與人情,增長見識,不能隻待在祠廟裡。三月節的篝火會持續一旬,今天是第四夜,夜裡跳傩舞的人都戴面具,神使就是過去,在篝火會上跳跳舞,喝幾杯美酒,也沒人會在意。”
那人說着說着,靠近窗戶,站在青南面前,個頭真高,對視需要仰視。
青南模模糊糊看見對方的五官,還有他嘴角的笑意。
那人揶揄:“錯過這麼盛大的節日,以後未必有機會。神使是怕自己被熱情朝氣的青年男女攪亂心緒嗎?我聽說青宮之覡不能有家室,沒聽說到死也要保有童貞。”
大概是适應黑暗,已經能看清我的動作,才敢這麼肆無忌憚,青南冷冷說:“沒興趣,隻覺得吵鬧。”
确實,玄旸的眼睛已經适應黑暗,他不僅能看清青南的手放在哪裡,能随時做出躲避反應,還看見青南發髻上插的兩件玉器,與及他擡起下巴,疏遠,淡漠的神态。
“你從以前就喜歡獨處,這麼多年過去,還是沒變。夜很深,不擾你,我走了。”玄旸攬緊鬥篷,似乎有些無趣。
“你認識我?”青南試探。
“青南,你記性不好。”
玄旸直接喚名字,他當然認識。
最熟悉的名字,是自己的名字,聽見卻有種陌生感,已經好多年沒人這麼叫。
成為青宮之覡,需要扔掉自己原來的名字,青南現在名字是:鹭。别人稱呼他神使,或者覡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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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南站在供奉神祇的祠廟裡,向屋中陶塑的地母獻上一枝桃花,這是五溪城的傳統,将鮮花獻給神祇。
陽光從窗外照入,一縷光芒正好落在地母的臉龐,她頭戴陶制的彩色花冠,有雙玉石做成的漂亮眼睛,嘴角微微上揚。
高大的地母陶塑身旁擺放各式泥塑的小動物,有犬、有豬、有魚、有燕、有青蛙,捏得栩栩如生。
在進屋之前,青南就在屋外見到數量衆多的泥塑小人,這些小人疊放在石闆上,有的年代久遠,已經破損,也有剛捏的,泥土還沒幹。
有的小人被捏得很醜,有的小人形神兼備,顯然出自不同人之手。
從屋子裡出來,青南詢問帶領他參觀祠廟的大巫:“為什麼在這裡擺放這麼多泥人?”
大巫說:“每出生一個孩子,孩子的母親就會捏一個泥人,供在這裡,向地母祈福。”
撿拾掉落在泥人堆的落葉、枯枝,大巫彎着腰,動作笨拙,她年紀大了,老眼昏花。
“你們羽人族沒有這樣的習俗,當年覡鹳也跟我問過同樣的話呢,不想……這麼多年過去了。”
大巫的手停滞在半空,她擡起頭,看向青南:“覡鹳還活着嗎?”
祠廟前方是一片盛開的桃林,院内種有花草,這裡充滿生氣,陽光明媚,聽見“覡鹳”這個稱謂,讓青南有一刹那仿佛身處在宏大,深邃的青宮裡。
林風拂臉,風中攜帶粉色的桃花瓣,花瓣落在衣領上,也吹響身旁大巫腰間佩戴的一串陶響器,青南回過神來,見大巫正在等待他回答。
“覡鹳……青宮大覡記得,覡鹳最後一次出行是在七年前,他獨自遠行,從此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啊,已經不在人世了嗎。”大巫不忌諱生死,陳述事實。
獨自遠行的旅人,往往會遭遇不測,山野遍地是猛獸,路途上也可能遭人殺害。
青南想說未必是死了,話被他咽下,當年覡鹳背負使命遠行,青宮至今還在等待他歸來。
大巫領青南走到一間階前種有蜀葵的小屋,她說:“我族的圖文一向不傳外人,就是在族内,懂得讀寫的人也很少,既然五溪君答應傳授給你,我不會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