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節的飨宴還在繼續,五溪城的城主臯月又一次設宴,這次是為岱夷族的三位尊客踐行,他們明早就要踏上新的旅程。
木俎上是烤豬肉,熱騰騰冒氣,散發着油肪烤焦的誘人香味,令人食指大動,一名客人急不可耐的取出骨匕,就要去切割豬肉,骨匕小巧,切得費勁,坐在一旁的沅叟笑呵呵:“不是有羽族刀嗎?你拿羽族刀切肉。”
圍着大木案就餐的有五人,青南坐在一角,左右都有空位,其餘人紛紛擠在一起,有意避讓。
原本人們就畏懼青南的巫祝身份,更何況現在有關于鹭神使動動手指就讓高地族戰士倒地打滾的傳言,傳得很離奇。
青南本來低頭酌酒,聽見這句話,忽地擡起頭來,看向被人執在手中的石刀,第一次仔細端詳它。
形制十分類似青宮祭祀用的切肉刀,不,應該說一模一樣,使用相同的石材,刀刃一邊呈鈍圓狀,一邊呈尖銳狀,刀柄傾斜,具備一緻的獨特造型。
青南琢磨:“羽族刀?”
拿石刀切割豬肉的客人,秉承着尊老愛幼的習俗,将切下的第一塊豬肉給沅叟,沅叟用竹箸夾起那塊豬肉,慢吞吞說:“這樣的切肉刀,經常在飨宴上出現,原本就是從羽人族那兒學來,人們忘記來曆,但還保留叫法。”
青南呷口酒,平淡地說:“應該是相當久遠的事吧,在羽邑已經很少人使用,隻有青宮舉行祭祀,才會用到這種切肉刀。”
“老叟年幼時,愛坐在火塘邊聽老祖父講以前的故事,确實是相當久遠的事。羽人族曾經很興盛,據說千年前,大地上還沒有什麼像樣的城邑,羽人族就在南方建起一座巨大都邑,那座都邑就是羽邑。”
年老缺牙,進食不容易,沅叟費力地嚼着一片豬肉,為了說話,将豬肉囫囵吞下:“唔,以前的羽人族從不進行遠遊,他們不會去拜訪别的部族,不願意交流,也不向别的部族學習,很自傲。老叟這麼說,鹭神使不要生氣。”
“遠遊,在以前是成為勇士和首領必須通過的考驗。唯有經過遠遊的人,才能擁有虎豹般的勇氣,擁有比石頭還堅硬的意志,獲得遠方的稀罕物品,掌握他人不具備的知識,遠遊的人因此受到自己族人的尊敬,在族中享有榮譽。
在很多很多年前,羽邑還有王的時候,王宮裡有許多稀奇珍寶,王庭奢靡的生活更是讓旅人驚訝,旅人們從羽邑帶回物品,還有羽人族王室子弟的生活方式,飨宴上用的廚刀漆俎,女子喜愛的串珠玉璜,這些物件,就這麼從羽邑傳向四方。”
說完這麼長一段話,沅叟氣喘,低頭咳嗽,孫子遞來杯酒,讓他喝口酒,潤潤嗓子。
“羽邑的往事,就連我也不甚明晰。沅叟的祖父,是位拜訪過羽邑的旅人吧?”青南喝完杯中的酒,擱下陶杯。
“我們家族算不上大族,但祖上出過不少旅人,到如今與遠方的聯系有些已經斷絕,有些還維系着。我祖父年輕的時候也去過很多地方,曾見過南方的海崖,我祖父是位旅人,也是位族長。”
沅叟的孫子輕拍祖父的背,幫忙回答青南的詢問。
在座的賓客向沅叟及其孫子投以贊許的目光。
有人插嘴:“照沅叟這麼說,以前的羽邑,不就是現在地中族的文邑嘛,文邑是如今天底下最繁榮、最富有的都邑了。”
另有人說:“我也聽說過文邑,文邑到底是怎樣的地方?”
對方回答:“太遠了,我還沒去過。”
鄰座有個年輕人探出身子,對沅叟的話表示質疑:“老叟說的是老早以前的事,如今遠遊歸鄉的人,既不能當勇士,更不可能當上氏族首領。男人想要受人尊敬,被人擁戴,就應該在戰場上殺敵,看他能割下别人多少顆腦袋。”
“别在五溪城說這種血腥的事,你想割誰的腦袋?”
婦人威嚴的聲音傳來,看她裝束,應該是江臯族某個氏族的族長吧。
遭到訓斥,年輕人乖巧喝酒,不再說話。
“要我說,旅行對任何人都有益處,旅行能磨練人的意志,增長見識。地中族有句俗語:聽得再多,不如親眼一見。”玄旸本來在和夥伴閑談,對别人的讨論感興趣,插進一句話。
“岱夷的武士說得對,我聽人說五溪城的醴酒味道極佳,我隻能想象,直到我來到五溪城,親自品嘗,真是令人沉迷。”
一位地中族男子手裡拿着一根長長的蘆葦杆,他懷裡抱着一隻陶酉。
體驗。
青南啟唇,無聲說出這兩個字,他看向木案上擺放的兩隻陶盉,與及牆角的三口大陶尊,其中一隻陶盉的酒他已經嘗過,是加了香草的鬯酒,另一隻陶盉未品嘗,他低頭嗅了下氣味,可能是米酒。
倒上一杯,慢慢飲下,竟是加了蜂蜜的米酒。
那麼,再試試角落裡那三口大陶尊的酒吧。
青南端着空酒杯,走到其中一口大陶尊前,他拿起竹制的勺子,往陶尊裡勺酒,注入酒杯中。
嘗上一口,原來這才是醴酒,味道綿厚,回味無窮。
人們進行遠遊,最初目的肯定不是想當族裡的勇士和族長,而是為了體驗未知的事物,為了交流與學習。
從一個部族到另一個部族,地理相隔可能千裡,曆程必定艱苦,就算是這樣,屬于社會上層的遠距離交流網在很古老的時空裡就存在了。
那些進行遠遊的人,具備他人沒有的求知欲,他們的見識與智慧超越同時代的絕大部分人。
“試試春酉。”
一隻陶酉擲入懷裡,青南連忙接住,還想是誰這麼魯莽,就對上玄旸的笑臉。
自個的微妙心思被他人洞察而感到錯愕。
“蘆葦杆。”青南伸出手。
玄旸從身上掏出一根,遞過去。
接住蘆葦杆,青南拿起觀察,沒有杆芯,杆芯被去掉,内部中空。
回到自己的席位,青南也像其他人那樣捧着陶酉,用蘆葦杆吸酒,原來是果酒,味道很豐富,青南喝出山楂和棗的味道。
飨宴還在繼續,青南感覺自己醉了,他起身離開酒席,獨自返回自己位置偏僻的居所。
從熱鬧嘈雜,溫暖明亮的室内離開,踏入寂靜昏暗,夜風有些冷的戶外,踽踽獨行的路上,青南發現月亮圓得像陶紡輪,月色朦胧。
回到自己的居所,青南扒出火塘裡保存的火種,加入易燃的幹草,用木闆扇風,火焰再次燃燒,火塘的火照亮小屋,橘紅色的光映在身上。
将陶壺裡的清水倒入陶罐,把陶罐架在火塘上,青南燒水,喝酒後感到口渴。
水沒有那麼快燒開,青南坐在火塘邊,用石刀削一塊竹片。将竹片削平,削薄,再在竹片上鑽孔,方便書寫和攜帶。
帶着醉意勞作,效率低下,青南不在意效率,隻是想找點事做。
不知過了多久,陶罐裡的水沸騰了,青南放下竹片和工具,為自己盛一碗熱水,擱在案上。
坐在案前,青南邊喝水,邊用角錐鑽竹片,給竹片打孔,這是個漫長而乏味的過程。
火塘的火越來越小,青南沒有再往裡頭添加木柴,夜色已濃,他準備入睡。
摘下羽冠,脫去外袍,羽冠放進漆盒,外袍挂在架子上。
躺在席上,合上眼睛,毫無睡意。
聽着窗外風吹樹林發出的嗚嗚聲,聲音挺大。
一開始,青南沒留意到耳邊傳來的嗚嗚聲,其實不隻是風聲,還有鶴骨笛吹響的聲音夾雜其中。
當意識到有人在窗外,嗚嗚的吹奏江臯族的鶴骨笛,他并不感到意外。
那家夥确實會很多種樂器,上一次是吹葉子,後來吹排箫,這回則是吹鶴骨笛。
吹完一支曲子,窗外人踩踏草叢,腳步聲逐漸靠近,聽聲辨位,人往牆上一靠,随後四周陷入沉寂。
能想象他抱着胸,仰頭望月亮的模樣。
“鹭神使喜歡什麼樣的酒?我猜猜,應該是加入香草釀的鬯酒,那是祭神的酒。燒沸酒液,酒氣騰升,那氣味供神享用,亦芬芳喜人,那氣味沾染發絲和衣袍,經久不散,令人迷戀。”
“我嘛,我喜歡五溪城的春酉,味道甘美,像戀人的吻。”
窗外人自言自語。
“想嘗嘗毒針嗎?”青南坐起身,聲音平靜。
“我吻你,你也沒紮我。”
窗外人沒有挪動過位置,還在那兒。
青南已經起身,走到窗戶前,往窗外一瞥,果然看到抱胸靠牆的玄旸。
“會不會,我當時身上沒有帶毒針?”
玄旸離開原本待的位置,朝青南走去,來在他面前,隔着窗口,兩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
冷冰冰的面具遮住青南的臉,藏住他的情感,玄旸擡手,觸摸這張沒有溫度的木質面具,指腹在脖頸處摩挲,他壓下頭,嗓音低啞:“現在帶了嗎?”
青南聞到玄旸身上的酒味,今夜兩人都喝了不少酒。
貼着面具,玄旸親了一下唇,淺嘗辄止,青南沒有任何阻攔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