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比所有人醒得都早,日日如此。
他睡在壁龛,半堵承重的牆體凸出擋住他的床鋪,像面阻隔房間内外側的屏風。
房間裡一共住了四個人,即便睡覺時也不消停。有人在夢中吃東西,美滋滋地咂嘴,冒出兩句含糊不清的家鄉方言;另一個人一如往常地開始磨牙。
在細碎的噪聲中,對側床鋪上的奧賓翻了個身,睡眼惺忪地哼哼,還想再眯一會兒。
路易睜開眼。他毫無留戀地起床,快速穿好褲子,兜頭套上及膝蓋的圓領外袍,将頸間的水晶吊墜塞進衣服裡,再束上皮腰帶,最後蹬進輕便的尖頭靴子。穿戴完畢,他随手抓了抓頭發,晨禱的鐘聲正好響起。
奧賓半夢半醒地抱着毯子坐起,歎息夜晚太短暫似地呼氣。
路易向他的遠方表兄微笑着問好:“早上好,奧賓。”
看到路易,奧賓好像立刻清醒了,停頓了一拍才回道:“早。”
路易留空間給奧賓換衣服,自顧自大步走到外間窗戶旁,嚯地推開。
晨風将窗簾吹得獵獵飛舞,盛夏尾巴的陽光透進來,将四壁染成刺眼的白。
“起床了!”路易抄起枕頭,走到還在呼呼大睡的另兩人床側,左手将卷過頭頂的毯子狠狠掀飛,右手枕頭啪地打下。
“嗚哇--!好亮!太亮了!” 大叫出聲的紅發男孩是弗雷德裡克。
驟然從美夢中脫離,懵懵地盯着天花闆忘了言語的是湯米。
路易邊踹床腿邊揚聲喝:“再不起來我和奧賓就先去訓練場了。”
“别别别,等我一下,我馬上好!”弗雷德裡克是個冒失鬼,手忙腳亂,“啊,衣服穿反了……”
圓臉的湯米揉着肚皮,有氣無力地垮下肩膀:“好餓……為什麼要訓練完之後才能吃早飯……”
路易翻了個白眼,拍了一下湯米的後背:“訓練遲到了你就别想吃早飯了。”
湯米拖着步子走到門口,忽然想起:“啊,老大,今天是你的命名日。命名日快樂!”
每年今天,全境所有的“路易”都會慶祝自己又增長一歲。
這是路易的第十四個命名日。
“老大,命名日快樂!”弗雷德裡克咧開嘴,沖路易擠了擠眼睛,和湯米一前一後先沖出門,奔下通往中庭的石階梯。
路易和奧賓走在後面,和他們拉開一段距離。奧賓平時就寡言,今天更是一言不發。
“怎麼了?”路易笑着看向這位遠房表兄。
“沒什麼。”
路易刁鑽地追問:“你不祝我命名日快樂?太不夠意思了吧。”
奧賓抿唇,淡褐色的眼睛無措地閃爍了一下。
“命名日快樂,”他最後還是出言祝賀,沉默了片刻,才又補上名字,短句與短句之間的空白仿佛别有深意,“……路易。”
路易的表情并無變化。但他也沉默了那麼半拍才說道:“謝謝,奧賓。”
奧賓唇線揪了一記,還想說什麼。
“哎呀,人都快到齊了,我們也快點。”路易加快腳步,直接跳下最後兩節台階,将剛才一瞬間微妙的氣氛抛在身後,也封死了奧賓表兄沒出口的話。
寄宿在王廷阿弗爾的男孩們住在城堡西側裙樓,下了兩段石台階就是訓練場。
每天早晨,這些來自王國各處的男孩們都集合在一起練習揮劍運槍,為有朝一日受勳成為騎士努力。而今天更是個特殊的日子--每個月的二十五日都評比考核劍術。
考核形式簡單明了,抽簽一對一,在沙地上劃出的圓内對戰,先退出圓環或是被打落武器的認輸,而勝者晉級再度與其他勝者比拼,直到決出第一名。
不知道該說是好運還是黴運,路易抽到的第一個對手就是奧賓。
與路易面對面在沙圈中站定,奧賓左右四顧,沐浴在同伴們同情間雜幸災樂禍的注視之中,摸摸鼻子,顯得頗為困擾:“路易……請你手下留情。”
路易擡眉:“你知道的,不管對手是誰,我都全力以赴。”
奧賓聞言老成地苦笑,沒和路易争辯,而是雙手握住木劍擺好了姿勢:“那麼至少請你這次别沖我臉上打。”
“我盡量。否則迷戀你的女孩兒們要傷心的。”
奧賓一噎,還沒來得及應答,在旁主持考核的劍術老師伊坦就皺起臉厲叱:“想聊天等打完再聊!給我開始!”
路易壓低重心,身形一晃,快得不可思議,眨眼間突進到奧賓身前。
奧賓試圖封住攻擊,但路易的劍又快又沉,一下又一下,揮舞的動作之間幾乎沒有停滞。咄咄逼人的攻勢之下,奧賓疲于防守,隻是接住來招都吃力,根本無力反擊。
“哈啊--!”路易找到空隙,毫不猶豫,劈砍而下。他個頭比奧賓小,這一擊卻虎虎生風,絲毫不見劣勢。
奧賓咬牙回劍格擋,為了卸去來勢,不得不向後又退半步。
路易唇角上翹。
咣--!
奧賓擋住了這一劍,左腳卻踏出了沙圈。
路易昂起下巴,笑嘻嘻地說:“你進步了。”
這誇贊隻讓奧賓神情變得複雜,他收劍,别開臉說道:“是我輸了。”
在口哨和喝彩聲中,路易走過去,猛拍表兄後背一記:“這下你就能偷懶去旁邊坐到晨練結束了,多好。”
奧賓無言地睨他,在路易轉身去抽第二輪的簽之前冒出一句:“玩得開心。”
路易怔了一下,噗嗤笑着回應:“噢,但其他人都沒你強,好玩不起來。”
之後的勝負毫無懸念,路易一路赢到底,再次成為本月劍術第一名。
近兩年路易基本連月霸占冠軍寶座,蟬聯也沒帶來什麼成就感,甚至有那麼點無聊。湯米和弗雷德裡克為首的男孩們圍攏過來,老大果然是最強的之類的一個勁地拍馬屁。
奉承話路易隻聽半耳朵,也因此,他最先察覺訓練場另一頭忽然有一小隊人靠近:
金發藍眼睛的少年走在最前面,身後跟着騎士和侍官各兩名。
其他男孩們看清陣仗,都立刻噤聲,站直迎接。
金發少年正是魯盎的王太子、王國未來的主君,伊萊亞斯。
伊萊亞斯平日裡也與其他男孩們一起接受訓練。但身為儲君,他常常要出席一些重要場合,時不時地會缺席晨練。前幾日也不例外。為了避免男孩們束手束腳又或者誤傷,王太子不參加考核比拼。原本他今天也不該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這裡。
“殿下。”作為教師的伊坦走到最前面,當先欠身行禮,沒有問為什麼王太子忽然改變主意特地來跑一趟。
“伊坦老師,都說了您不需要對我行禮,”伊萊亞斯對這位老騎士的态度一如既往尊敬,“希望我沒有打攪大家晨練。如果沒記錯,今天是考核的日子--”
這麼說着,伊萊亞斯将視線調轉向擠在一塊的男孩們。擠在前排的男孩們不禁朝後瑟縮。
伊萊亞斯身上彙集了雙親的醒目特質--王後陛下的美貌與國王陛下的冷淡威儀。他的言行舉止也比同齡人要成熟,從頭到腳找不到十四五歲少年的毛躁莽撞。會寄居王城的男孩們都來自魯盎重要的家族,身上擔負着維系與王廷良好關系的重擔,在場的男孩們其實都有點怕這位王太子;尊敬和向往不是沒有,但就是不敢随便搭話甚至對上眼神。
沒有絲毫猶豫,伊萊亞斯徑直看向路易,眸光熠熠。
路易與伊萊亞斯目光相接,翹起唇角,狀似老實地低頭:“殿下。”
伊萊亞斯不需要詢問伊坦老師,就對考核結果有十足把握:“路易,你是第一名,有沒有興趣和我比一局?”他問得認真,發亮的眼睛洩露了躍躍欲試的心情:“今天是你的命名日,我讓你一招。”
外表也許看不出來,但伊萊亞斯相當喜歡與人切磋劍術,論實力也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至今為止,路易從來沒赢過他。
“我赢了的話您準備給我什麼獎勵?”
“等你赢了再說也不遲。”
“那就算了。”路易并不畏懼伊萊亞斯,對王太子的态度與對其他同伴幾乎無異。
伊萊亞斯揚起秀氣的眉毛:“路易,你在給我送你命名日禮物這件事徒增難度。”
路易繼續笑嘻嘻地胡攪蠻纏:“那麼如果我輸了就沒禮物了?”
伊萊亞斯不生氣,卻沒答話。
路易知道王太子純粹是想找個由頭和他打一場,玩笑了幾句便也順着對方的意思來:“好了好了我遵命。為了禮物,我可不會放水。”
伊萊亞斯接過木劍,扯開披風系帶随手一甩,唇角第一次現出笑意:“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