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老爺子擡愛,試炮時特許我點火。”我挑眉笑邀,“哪日同去西北,你也親手放兩炮?轟一聲出去,震得地顫,四百步外就能炸得敵軍四分五裂。可惜統共隻五挺,有兩挺也不太能用。”
“皇子無旨不得離京。”江恒答完,低頭看書。
我見他似有怅然,揶揄道:“成日關門讀書,也沒見下田勞作。我瞧你不該叫耘讀,改叫苦讀居士得了。”
江恒略疑,随即了然,更正道:“非此二字,乃是‘韫椟六經’之‘韫椟’。”
呃……不賴我讀書少,是那道士方言誤人!
“這怎麼解?”我又問。
“覃思典籍,韫椟六經,安貧樂賤,與世無營。”江恒答,“父皇賜字覃思,我便自号韫椟,以遵教誨。”
“當真安貧樂賤,與世無營?”我挑眉試探。
“自然。”江恒淡笑,又低頭看書。我也不再擾他,自去畫輿圖。
其後依舊各不相擾。山中雖不如城裡熱鬧,勝在自由無拘,除卻偶爾去常寂軒翻看雜書,我亦在山間尋到個好去處練槍。
那處在山腳溪澗,溪中散布圓石,松動濕滑,正好練個步穩。如今入秋已深,天氣涼爽,水氣氲在身周,倒也不覺濕悶。
一日我與小子們盡興比過兩場,便遣他們先回,獨自沿溪散步至河邊,卻見這神仙下得凡來,正與幾人在河畔試驗一具木械。
我輕步靠近,這幾人很是專注,不曾分心。我細瞧那器械,一半似是水輪,一半是……紡車?
領頭的短褐男子正帶徒工反複調試,紡車卻時動時停,吱嘎刺耳聲不絕。短褐男子急得滿頭大汗,臉色漲紅,最後跺腳長“哎”一聲,惶恐跪地磕頭,求江恒饒恕罪過。
江恒請他起身,又道:“無妨,百金且先收下,沉心鑽研改進。”
又給百金?
前好幾回有人前來微塵苑拜訪,韫椟居士招待進自靜齋,送客時總不吝賜金。可眼前這人分明辦砸了事,又何值百金相贈?老爹月俸才三貫,算上職祿補貼也多不過五貫,靜王随口一賜,當老爹多幹十好幾年。
待那短褐男子攜徒工千恩萬謝離開,我走上前去,玩笑道:“靜王殿下修的竟是散财童子道?”
江恒訝然一瞬,又慢條斯理解釋:“天下之财,勢如流水,總是富者愈富,貧者愈貧。若有一朝,錢财盡彙于富家财庫,則國雖有财億萬缗,卻盡成死水。金銀于我隻是身外物,做一回散财童子又何妨?況且,這水輪紡車若能制成,便如憑空造一眼清泉,世間便也能憑空生出千倍之财。”
我隻聽過“天下之财,止有此數,不在民,則在官”,實難領悟這神仙要怎樣點石成金。見随行侍衛立得遠,我再近兩步,低聲試探:“王爺,你這是在……招買人心?”
江恒面色一沉:“如此玩笑,切不可再提。”
行,是我唐突。靜王靜思己過,處境艱難,連關照個罪奴都得低頭求人。
可我看來看去,真替他急。
今上共有十五子,六位夭折。
熙元四年,廢太子與鄭王因謀反被賜死、流放而亡。
天聖四年,長子齊王因奪門案賜死,四子越王發配福州,五子雍王似也牽涉其中,被改封為“庸”,其後就神智失常,幽居京中,難出府門。
第六子夭折,往後順便是江恒,其後的老來子多半夭折,尚還健在的,便隻有第九子衛王、十一子相王和十四子許王。
許王年幼。相王雖得聖寵,可尚在少年。衛王與江恒年紀相近,可生母董嫔位卑,據說也是個不聲響的。
算來算去,隻江恒正值青年,又為中宮所養,離儲位不可謂不近。他當真甘心靜思己過,與世無營,了度殘生?
罷了,我這西北來人,隻幫忙辦兩樁事,他為酬謝人情才客氣相待,算不上心腹,便不打探吧。免得隻來遊樂三年,無端端召來殺身之禍。
其後依舊各不相擾,直至立冬将近,山裡冷得人不适,我這向來喜熱鬧的,也覺冷清得膩煩起來。江恒心細,便安排過幾日回府。
啟程前日晨起,我正欲出門薅小子練槍,江恒在常寂軒的屋檐下烹茶,似是心血來潮,忽而遠遠問一聲:“樊淑人,可願指教一二?”
這我可來興緻。平時也偶見他舞劍消遣,想來皇子自幼有師傅教習六藝,切磋兩招也是趣味。
于是我道:“長兵對短兵,算我欺負人。徒手?”
江恒應好,回屋換一身寶藍色窄袖開胯袍,靛青色長褲,腰間以青蓮色腹圍紮起,發束以同色抹額。
除卻那套蟒袍,他少見穿鮮亮色,又總喜寬袍廣袖,驟然換這身緊緻精神的,我發現這人不止個兒高,身闆兒也寬,背挺腿長,是副好架子,腦中索敵之弦立刻緊繃。
是以,這場切磋,三招便戛然而止。
江恒擒住我探向下的腕,臉色急紅:“樊寶珠你……”
我讪讪收手,撓頭找補:“呃……軍中功夫,是殺敵招。這……你身量高過我,就……習慣使然。”
“你……”神仙惱羞成怒,“你與旁人比試,也是這般?”
“旁人有你這身闆,功夫都不賴。”我嘟囔道,“誰知你中看不中用。”
江恒怒哼一聲,轉身便回自靜齋,關門怄氣。
哎,一時得意忘形,得罪狠了。
直至次日啟程,神仙都沒搭理人。行至半途,我叫停馬車,鑽進他那輛。
見我進來,神仙倒是沒攆人,隻将視線别開。
“呃……昨日隻是騙招,又不會真下手。”我解釋道,“我有分寸。”
神仙還不理人,我又賴笑作揖:“都賴我。小的冒犯靜王,罪該萬死,求殿下恕罪。”
江恒默然良久,才語重心長道:“樊淑人,雖說女子不必以卑弱為德,囿于藩籬之間,可……男女畢竟有别,你也不能過于……”
“打架隻論輸赢,不論男女。”我分辯道,“真打起仗,敵軍都是爺們,我要講羞恥,又怎能殺敵?”
江恒默思片刻,又道:“可這并非作戰,你……”
“兵不可一日不練,戰不可一日不備。平時不練到神會貫通,上陣時猶豫一瞬……”說及此處,我又一轉念:何必和斯文人費口舌?我行伍粗人,便是自認野蠻,又能怎地?
于是我改口,随意應道:“成。我注意些就是,回府絕不撒野。”
煩。又得被關籠子。
正沉默間,江恒卻若有所思問:“樊淑人,邊關女子,盡皆如你這般?”
“倒也不是。我有個孿生哥,他身子不好,我爹就把我當小子來養。”我答道,“當然,我自個兒也争氣。”
江恒又思片刻:“若是京中人士,皆如都虞侯這般養女,恐怕世間多是巾帼。”
我失笑道:“養成這樣,我爹都悔,你倒還贊起來?”
江恒沒答,隻不置可否地笑。
這神仙确是有趣。
爺們瞧不起娘們,軍中爺們最瞧不起娘們,必得兇惡百倍才能揍服。神仙話裡話外倒挺瞧得起娘們,想來是那不輸須眉的崔寶姝,于他刻骨難忘。
一行人馬慢行至城中,道路擁擠,人聲沸沸。我撩簾觀察,見路上車載馬馱的多是冬菜,也有鵝梨、榅桲等時令水果。東京仰賴漕運,江南物資運送不絕,京人一年四季都過得無比舒坦。要是在西北,整冬都隻得腌菜可食。
因道路阻塞,我不便下車去看新奇。江恒心細,遣人稍後購置些鮮果回府,又道那榅桲生食硬澀,東京人喜圍爐煮茶,将之烤至七分,方才香甜可口。
烤炙我在行。原先獵兔子撈魚,都是夜光虎親自掌火,邀熊、牛、鷹、馬諸兄弟同享,沒誰敢說我烤得不好。
要不然,哪日神仙來“侍寝”,我也烤一回果子招待,還他煮酒之情?
正暗自盤算,車已行至府門。
撒蹄子野過兩月,我心情暢快,與江恒約好“侍寝”時日,便各回住處,剛至卧雲閣院門外,卻聽西生大哭不止。
我眉一擰。
誰吃熊心豹子膽,敢欺負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