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川市第一醫院的住院大樓走廊上,人來人往。
骨科病區位于住院大樓的九層和十層,談铮住在九層走廊盡頭的單人病房。
他三天前被送進醫院,做了初步的處理和評估之後,于入院的第二天下午做了手術,而後被推回病房。
術後,談铮的意識清醒得很快,隻是喉嚨難受,暫時說不出話。等到當天淩晨時分,麻藥作用差不多褪盡,腳踝處便漸漸傳來沉鈍的痛感。
醫院的夜晚安靜,除了走廊上夜班護士偶爾的走動,幾乎聽不見什麼聲響。寂靜把人的感官功能無限放大,談铮甚至能感受到骨頭裡鋼釘的存在,血肉還不能接受外界強行融入的金屬,時刻提醒着他不可妄動。
護士給他用了止痛泵,但是作用似乎不大,他整夜未眠,隻在禁食的時限過後,在護工的幫助下,簡單喝了點水。
第二天,談铮發了低燒。
陷入持續的昏沉之中,并未減輕他對疼痛的感知,迫不得已,他懇請護士幫忙開了止痛藥。
“你的家屬沒有來陪護嗎?”護士給來他換吊瓶的時候順嘴問了一句,“等到後續出院,在家裡的日常生活也有很多注意事項,你一個人留意得過來?”
談铮看着手背上的留置針,唇色蒼白,“我獨居。”
護士“哦”了一聲,倒像是見怪不怪,“既然是自己一個人,就更要注意了。等到你出院,我們會寫一張注意事項給你,自己多留心。”
談铮緊抿着唇,艱難地點頭。
那天他從樓梯跌落後,祁紉夏很快就叫了救護車來,暢通無阻地把他送進醫院,并且根據他本人意願和需求,聯系了淩森。
雖說事發在新遠大樓裡,但是結合當時的具體情境,談铮覺得自己說不上無辜,便婉拒了新遠方面提出的代付醫藥費的方案,走自己的賬。
由于手術排期不在入院當天,祁紉夏和醫生以及淩森簡單溝通過,便沒在醫院久留,轉頭回了公司。
談铮術後的那幾天裡,一直沒有見到她。
中間程影倒是來過一次,說是代表公司的人道主義慰問,提了幾大盒的養生補品,高塔似的堆疊在床頭。
談铮望着花花綠綠的包裝,幾度欲言又止,最終在程影準備離開時,沒忍住啟聲問:“你們祁總……最近還好嗎?”
程影好像并不意外談铮會問這個,神情如常地說:“祁總工作比較忙,所以隻能由我來探望談總。如果您有什麼話想和她當面說,我可以協調時間,安排一次視頻通話。”
談铮默然,好半天說不出話。
“……算了,”過了半晌,他才語氣黯然地說,“不麻煩你。”
退了燒,情況穩定下來之後,醫生确認過談铮愈合得不錯,于是發給他一副拐杖,讓他适當活動活動,同時熟悉拐杖的使用,以便未來一段時間的生活。
患肢不能負重,談铮每一步都走得艱難,走廊上十幾米的路程,對如今的他,漫長得如同一場汗如雨下的馬拉松。
忽然失去身體的絕對控制,是件精神折磨更甚于生理痛苦的事。談铮舉步維艱地回到病房裡,沉默得像一棵風催折腰的樹。
當晚,他睡得很早。
病區的晚上,患者多已睡下,走廊裡走動的幾乎都是家屬和護士。開水房門口,有四五個人在排隊,似乎彼此相熟,互相交流着家裡人的病情。
也有些不相幹的雜聞混居其中。
“你看見那間單人間裡的小夥子沒有?好像長得還蠻精神的。”
“是啊是啊,不過,我就沒見他家屬來過,真奇怪。”
“其實也有一兩個人進出過,我聽他們叫他……什麼總來着。欸,不會是個老闆吧?”
“算了吧,現在自己開店都能叫個‘總’了。你們想想,哪有正經大老闆混這麼慘?骨折住院了都沒人來探望。”
……
祁紉夏的腳步微微一頓。
說話的那幾人,并未留意到她的經過,打完開水,便拎着瓶子有說有聊地從她面前走過。
祁紉夏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定了幾秒,不知想到什麼,又輕輕搖了搖頭,徑直往走廊盡頭的方向去。
隔着門上的玻璃,她望見病房裡的昏暗。
似乎很安靜。
祁紉夏放下準備敲門的手,直接推門而入。
正如她在門外所見,病房裡除了談铮,并無别人。而他仰面躺在床上,阖目而眠,對于她的到來,仿佛全然無所察覺。
這麼早就睡了麼?
祁紉夏看了眼時間,複又環視病房,隻覺得這裡空調開得太低,身上格外冷。
在床邊凳子坐下後,她的目光随即落在談铮纏着紗布的腿腳上。
距離事情的發生,已經過去了兩周,再度回想起那次争吵,祁紉夏隻覺得恍若隔世。
如果談铮現在醒着,她一定要問他一句:要是早知道今天這個結果,那天,還會不會白費力氣地去找她嗎?
就像幾年前,她曾經無數次質問自己那樣——
如果早知道是這個結果,還會在最開始的時候,向他遞去求助的信号嗎?
“你說,何必當初呢……”
喃喃的自語消散在空氣裡。
“……所謂的開始,已經是個騙局了,偏偏結束得還那麼難堪。就連‘分手’兩個字,都是從你哥哥口中聽到的。”
“不過現在想想,有句話,他說得一點不錯。”
“你們成長在同一個家庭裡,有近乎一模一樣的成長軌迹,如果他瞧不起當時的我,你又怎麼可能例外呢?”
那些話,祁紉夏本以為自己已經忘得足夠徹底,可是時至今日,她才知道,多少是自欺欺人了。
她凝眸于談铮的臉上,睫毛在眼睑投下的陰影跟着顫抖。
“活該。談铮,你真活該。”
*
吊瓶裡的藥水将盡,警報器自動發出短促尖銳的叫聲。
談铮擡手按了呼叫護士站的按鍵。
不出十幾秒的功夫,護士拿着一瓶新的藥應聲而來。
“護工怎麼不見了?”她皺着眉頭問,“病房裡就你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