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紉夏微微噙笑,算作一個可進可退的答複。
十幾件藏品各自認主,拍賣環節至此徹底結束。服務生撤下了原先的菜品,端上來新的甜品和酒水,管弦樂隊奏起輕快的曲,接下來是自由社交時間。
秦望和塗可宜作為今晚東道主,很快就端着高腳杯去了别桌應酬。後排的幾個明星演員似乎對他們正翹首以盼,還不等他們走到身邊,就已先一步起身敬酒,滿臉揚笑。
誰都知道,這是留印象談合作的好時機。
今晚的另一處焦點,則是祁紉夏。
此前,她接替祁建洲掌管了集團的大部分事務,可若論對外,祁建洲仍是新遠的同義詞。今日晚宴,祁紉夏的出席,是這個同義詞時隔多年的刷新。
秦望和塗可宜空出來的位置,閑置了不足半分鐘,就被緊随而至的人占據。
“祁總,久仰久仰……”
“祁總,您還記得我嗎,上次見過的……”
“祁總……”
……
眼生眼熟,男男女女,絡繹不絕。
談铮以為,自己既然來了這趟,應該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面對此情此景,心中卻仍有一陣陣的失重。
他好像站在的天平的一端,對面沒有任何砝碼,隻能由着他自己的重量,毫無托底地沉下去。
在桌上氣氛熱烈的談話裡,談铮憋悶得喘不上來氣,于是側頭對祁紉夏低聲說:“我想出去透透風。”
祁紉夏若有所思地盯了他幾秒,抿唇點了頭:“去吧。别忘了時間。”
又補充一句:“别随便和人說話。”
談铮起身的動作明顯凝固了瞬息。
他詫異地回頭,仿佛沒理解透祁紉夏話中真意,可她卻已自如地和對面談笑風生起來,沒有任何要理會的意思。
明明滴酒未沾,談铮卻感到頭腦中出現了近似于酒精麻痹的遲鈍,說不清酸還是苦占了上風。
他撐着手杖站起來,克制着不回頭,以盡可能快的速度步向廳外的觀景平台。
*
平台上也不清靜。
“看遠處!來——保持住姿勢不要動,三、二、一!”
閃光燈一閃,晝夜轉瞬即逝地錯位。
面朝大海的觀景平台,是個出片的好地方,以鏡頭為生的藝人自然不會錯過,在攝影師的指導下擺出最合适的姿勢和表情,定格住今夜的璀璨。
談铮本就有意避開人群,便想選個人少的角落獨自吹風。奈何手杖觸地的聲音太特别,所經之處,人人皆回頭。
他的身形颀長挺拔,輕易融不進夜裡,很快便有人在背後叫住他:“你好,請問你是不是……談铮?”
問他話的女孩打扮精緻,戴誇張流蘇裝飾的耳墜,恰是剛才指揮女明星擺造型的那位攝影師。此時望向他的眼睛裡,有着更甚于耳飾反光的明亮。
談铮确信自己不認識她,但教養和禮貌不允許他裝聾作啞,隻能如實應聲:“嗯,我是。”
女孩卻興奮了,帶點無害的張牙舞爪,“真是你啊!這可太巧了!”
“巧?”談铮不明就裡,問她巧從何來。
“你記不記得,之前你來我們學校開過講座?就是黎川大學。”女孩說着,忽有些腼腆,“我那時候可崇拜你了,問了好多人怎麼樣才能進你公司實習,可惜最後面試沒過。”
思博發展鼎盛時,每天都有百十來号人進出應聘會議室,談铮對此事當然毫無印象,畢竟應聘者的簡曆不歸他管,普通員工的入職面試也遠遠用不着他親自出席。
可是說起經年前在黎川大學的那場講座,他卻忘不了。
那是獨屬于他和祁紉夏的久别重逢。
想到這裡,談铮的态度緩和下來,“這麼多年過去,你應該早就找到了更好的去處。”
女孩笑着說:“是啊,轉行做了攝影,開了工作室,自己當老闆的感覺還真不錯。”
她往談铮身後瞟了眼,“沒看見祁總?我記得,你是和她一起來的。”
談铮:“她在宴會廳裡。你也認識她?”
女孩又笑:“她是我同專業的學妹。大學那會兒,她成績可好了,後來做事業也成功,聽說現在教授們講課,經常拿她當榜樣激勵學生呢。”
從第三人口中聽見祁紉夏的事情,又是另一番不同的感受。談铮心裡百感交集,眼前隐約又跳出來她曾經巧笑倩兮的模樣,恍然似夢,喉嚨也幹澀難言。
過了良久他才說:“她一直都很優秀。”
那邊藝人又有了動靜,呼喚攝影師繼續拍下一組。女孩回頭應了一句,和談铮禮貌作别。
于是他往觀景台更為昏暗的角落走去。
哪怕放在兩年之前,談铮也不會料想到,某天的自己會對社交如此乏力。他不想再面對生人,正如他起居時不願意直視自己腳踝上的傷疤。從樓梯上跌落的那天,折斷的似乎不隻有骨骼。
遠處海鳥嘶啞鳴叫了一聲。
談铮舉頭,隻見黑沉沉的天幕上皓月正滿,遙遠的星球向他招手,影子浮現在腳邊,成為唯一的伴。
無邊寂靜簇擁着他,像夜潮擁抱礁石。
談铮突然回憶起祁紉夏二十一歲那年的生日。
也是在海邊,他堪堪躲閃了即将發生的吻。
那本是他最後一個無愧于心的機會。
夜風把宴會廳的音樂零碎地送到談铮耳邊。他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總覺得玻璃後影影綽綽的人群裡,一道紅裙身影格外分明。
要命了,談铮。
他聽見心裡有個聲音。
你這輩子都要折在她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