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裡還是熱鬧。
客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企業代表們讨論股票和投資,明星藝人們交流影視立項,滿室的衣香鬓影,花團錦簇似的繁盛。
再度回到宴會廳,談铮意外碰上一個來搭讪的生臉。
對方自我介紹姓黃,是凱發建投的副總,說自己早就聽說過談铮的大名,專程來同他打個招呼。
凱發建投,何其熟悉。
談铮忘不了那天酒桌上的虛與委蛇,再一打量眼前這位,似乎也從那張圓胖的臉上看出幾分肖似。
“是黃總的公子?”他倒還能維持得住謙和。
男人點點頭,“之前聽我爸說起談總,講您不借家世,自己出來單幹,很有魄力和勇氣。”
這話亦真亦假,談铮也不去深究,隻是報以微笑:“令尊的誇贊,我愧不敢當。”
對方探究的目光轉而落在他的手杖上,“您這是……”
談铮解釋:“前陣子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還沒好全。”
對方挺熱心:“我剛好認識一位不錯的骨科醫生,聽說在他那裡治療和康複的病人,後期都恢複得很好,需不需要介紹給談總?”
雖然談铮對黃總的印象一般,但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這位小黃總态度确實不錯,他更沒有冷臉的理由。
“不麻煩你,”談铮溫言婉拒,“醫生看過我的片子,說斷骨恢複得挺好,再過幾周,應該就能正常走動了。”
對方關切他的傷勢,問了幾句他是怎麼受的傷,平時生活可有受到影響,談铮一一耐着性子答,并無不快。
他今晚在這裡坐了太久的冷闆凳。自入場起,便有不少異樣的目光彙聚過來,談铮甚至能聽見人群中的竊竊私語,質疑他為何還能成為今晚宴會的座上賓。
在這樣的氛圍裡,難得碰見一個主動來搭話的另類,談铮自然不會排斥。
樂隊在場邊演奏。
宴會廳的排場不大,因而也隻演奏室内樂,此時剛剛結束一首皮亞佐拉的四季。
切換至下一首之前,有幾秒鐘的空檔,沒了背景音的加持,離散在各個角落的嘈嘈切切,音量猶如忽然放大了好幾倍,亂糟糟地填充滿聽覺。
談铮心裡蓦地有些異樣。
遵從冥冥之中的直覺,他擡頭,往之前從未留意過的一個地方看去——
隻見從連通四樓的樓梯上,一道婉約亮麗的紅色身影,緩緩走了下來。
祁紉夏剛和外地而來的一位代理商在四樓相談甚歡。
即便她确實不喜歡複雜的社交場合,也不得不承認,華服與美酒,有時真是促成合作的助推劑。
他們喝了兩杯香槟,代理商的太太在樓下忽然催促,說是拍賣付款手續履行不順,叫他過去幫忙。那人不敢耽誤,便匆匆撂了杯子趕去。
祁紉夏站在樓上,壓低眼簾往下掃視一圈,恰好看見了正和别人聊天的談铮。
倒是把她的叮囑忘得幹淨。
祁紉夏心頭當即起了不悅,放下杯子,施施然拾級而下,停在隻剩兩三級的地方。
“談铮。”
她的聲音越過人群,精準無誤地抵達他的耳邊。
“——過來。”
全場的燈光,似乎都因為她的這句話而黯淡下去,談铮的視線焦點裡,周圍的一切都在迅速地褪色,那些與己無關的聲音突然變得遙遠,偌大的空間無限延長變形,而他和祁紉夏之間,隻有一步之遙。
“抱歉,失陪。”他和緩地對身邊人微笑,然後拄着文明杖,慢慢走到祁紉夏面前,站定。
“怎麼了?”他問她。
祁紉夏靜靜地打量他。
談铮今晚的穿戴很得體,穩重且不張揚,那條深色手杖仿若專門與衣飾搭配好的一般,完美地嵌進紳士外殼裡。
他五官生得濃墨重彩,卻好像沒有什麼風格不能駕馭,披着一層文雅的皮囊,居然也怡然自适。祁紉夏不喜歡這種粉飾的太平,可不得不承認,裝腔也是一門學問。
——談铮是優等生。
“在和誰說話?”祁紉夏問他。
談铮說:“不認識的人。”
“忘記我說的話了?”
談铮視線落在她裸露在空氣中的肩頭,沒來由地一恍神,突如其來就有個念頭,想把西裝外套脫下,罩住她。
雖然這不現實。
“沒忘。”他說。
祁紉夏瞥了眼先前和他說話的那人,腦海裡暫時沒有能夠對應的名字,眼神略微松了松。
“既然是不認識的人,就不要搭理。”她盯着談铮拄着文明杖的手,“否則當心你的腿,再斷一次。”
語氣舒緩柔和到極緻,威脅也像調情。
語言勾連着記憶,那天的畫面碎片恍如就在眼前,傷處似乎又有了寫實的痛感。
談铮現在才意識到那時的狼狽,心中又自嘲,面子已經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在祁紉夏這裡,大概秤不出什麼斤兩。
“知道了。”
他眉目間的神态平和,絲毫不像受到冒犯,朝着祁紉夏伸出一隻手,“去喝一杯?”
掌心相觸,一冷一熱,如水火相逢。
祁紉夏步下台階,感知談铮手心的灼熱,全沒有在室外吹過冷風的樣子,倒是自己,白白在暖和的室内待了這麼久。
他們正站在宴會廳的醒目位置,時不時就有探詢的目光移來,溫度不比聚光燈冷淡。
秦望身處其中,不覺聯想到幾個月前酒店門口的那張照片,拿不準他們究竟是确有其事,還是真的問心無愧,才能堂而皇之地共同出現在這裡,于是和身邊的塗可宜耳語:“你瞧,他們難道真的是一對?”
塗可宜隻斜斜遞了一陣眼風過去,頃刻間就下了判斷:“我看,不像。”
*
晚宴在夜間十一點準時結束。
賓客的房間不都在同方向,出了宴會廳,便四散分開,各歸其所。
祁紉夏今晚正在興頭上,喝了不少,而且還穿了高跟鞋,精神雖然還清醒,腳下卻不太穩,隻能由談铮扶着她出了電梯,慢慢行走在鋪了厚地毯的長廊上。
見他還緊緊攥着手杖,祁紉夏止不住哂笑,隻覺得這場景實在黑色幽默,便強行撐直了背,和他推開距離,“我自己能走,你别扶了。”
談铮卻不肯,堅持要把祁紉夏送回房間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