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工作上的事。”
“啊?”徐今遙瞪大了眼睛,“那就是家裡的事?不會是關于你媽媽的吧?”
祁紉夏過于長久的空窗,幾乎使徐今遙徹底遺忘了另外某種可能。雖有另一位知情人沈蔓,但她嘴嚴如上鎖,未經當事人同意,根本不會透露半個字。
這反而更讓祁紉夏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
她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
“到底怎麼了?”
徐今遙越發心急。
在她的印象裡,祁紉夏就沒有過這麼支吾的時候。
火鍋已經開始沸騰,咕噜噜的氣泡翻滾,鮮香彌漫。
祁紉夏放下了筷子,仿佛下定了畢生的決心,“我是說如果,你發現曾經一個讓你耿耿于懷的錯誤背後,肇事者的的責任劃分,并不是像你以為的那樣,你會怎麼做?”
徐今遙好半天沒說話。
“你的意思是……”她艱難梳理祁紉夏話裡的邏輯,“不小心冤枉了某個人?”
祁紉夏發出一聲歎息似的笑:“如果是冤枉,倒也簡單。隻可惜,原本的主要責任人,也不完全無辜。”
徐今遙低頭琢磨了很久。
她當然明白,所謂的“如果”,應該就是發生在好友身上的事實,但暫時還沒聯想到感情方面,隻以為祁紉夏正為了某件事故處置的公平性犯愁。
“那就讓另外的責任方接受應有的懲罰,然後……稍微退點賠償給原本的那位‘主要責任人’?”
徐今遙說得不太有底氣,又慚愧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原先那位承擔了多少,不過你既然說他不無辜,就别有太多心理負擔。隻要沒對人家造成什麼實質性傷害,重新算算賬也不晚嘛。”
祁紉夏眼神黯然,輕輕吐出半口氣:“糊塗賬。難算。”
徐今遙聽出來幾分難言之隐的意思,聰明地不做追問,轉手從鍋裡撈了一堆菜,小山似的疊在祁紉夏碗裡。
“你數學那麼好,連你都覺得難算,那必然是史詩級别的壞賬。”她的目光柔和安定,好言勸撫道,“要我說,統統丢一邊去。幹壞事的又不是你,操那些心做什麼。”
祁紉夏的眸光忽地一頓。
刹那間,醍醐灌頂。
徐今遙說的對。
犯錯的不是她。
她不該這裡患得患失。
“謝謝你,今遙。”祁紉夏說得無比誠懇,“是我自己鑽進死胡同了。”
徐今遙豪氣地揮揮手:“咱倆誰跟誰,謝什麼呀。”
又朝着她的碗努努嘴:“再不吃就涼了。”
祁紉夏把沒說出口的、更加偏激的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置之不理,不如付之一炬。
*
年關将近,一月底就是春節。
李素蘭給祁紉夏打了電話,說是今年過年要回黎川。
“你平時夠忙了,上個月還飛國外出差,媽也不想你跑來跑去。前幾年過年,都是你來青州陪媽一起,今年還是換我回來,咱們在黎川,好好過個年。”
祁紉夏自然樂意。
不過李素蘭緊接着說:“夏夏,我還是想……住我們原來的房子。”
祁紉夏一怔。
“您說,仁化路?”
“對。就是那兒。”
李素蘭話裡有些惆怅,“我昨晚夢見你外公外婆,醒來的時候,差點以為自己回到你讀幼兒園那年。我想着,那間房子不能總空着,要有點人氣才好,将來等我百年之後……”
“媽,說什麼呢。”祁紉夏立刻打斷她的話,“您想回去住,我叫保潔上門收拾就是了,又不是不肯。好端端講那些話做什麼……”
李素蘭自知失言,急忙改口:“好好好,我不說就是了,你别往心裡去。”
祁紉夏怎麼可能不往心裡去。
挂斷電話後,她馬上翻出李素蘭幾個月前的體檢報告,從頭到尾看了遍,甚至神經質地想,應該趁着李素蘭過年回黎川,再帶她好好做個全套檢查。
臘月二十五,預約的保潔上門,把她們居住多年的老房子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
房屋門窗平時都是緊縮,家具也用防塵布遮蓋得嚴實,屋子裡其實沒什麼髒污,因而清潔工作結束挺早。
待到保潔全部離開,祁紉夏隻身在屋裡停留了将近半個小時。
她像個故地重遊的旅人,站在曾經的時空裡,點點追溯舊日回憶。
時移世易,樓下的花木已經不知道即将迎來第幾春,房子裡的所有陳設,卻還保留着往昔的模樣。
祁紉夏走進她曾經的房間,慢慢在書桌前坐下。
她随手拉開一個抽屜。
裡面滿滿當當塞着她小時候的筆記本和書籍。
在讀書這件事上,祁紉夏從小就是鄰居嘴裡的“别人家的孩子”,李素蘭也以她為豪,凡是祁紉夏關于學習的東西,幾乎都被好好地保留了下來,從未丢棄。
最上方的一本筆記本,封面印着卡通,翻開來,裡面工工整整記了一百來道數學題。
祁紉夏想起來,這原來是她小學時候的錯題本。
記錯題的習慣,是她五年級時的奧數老師教的,當時堅持下來的學生不多,祁紉夏是其中之一。
能被她記錄下來的錯題,難度都不低,可唯獨一道,是個相當低級的計算錯誤,并且被祁紉夏當做恥辱一般地,寫在了筆記本的第一頁。
題目旁邊,留下了她當時帶着三個感歎号的紅筆批注——
“不許再犯這種錯!!!”
祁紉夏盯着那句批注,恍然間看見一個怒氣沖沖的小姑娘,埋頭在桌前,對着自己發火。
她輕輕撫摸過這行字,不知不覺帶了點笑。
紙頁已經泛黃發脆,上面的字迹卻還完好。這是獨屬于祁紉夏的文物,時隔多年挖掘出土,作者與觀衆重逢、重合。
房門于日暮時分重新落鎖。
上車離開仁化路之前,祁紉夏回頭望向日落盡頭的天際線。
雲霞交織,燦爛似錦。
那是暖融融的橘紅色,像極了多年前,她第一次從新遠大廈出來,決心離開黎川的那個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