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優雅地弄死自己,是一個非常值得思考的問題。
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今夜無月,隻有漫天星辰,碎銀似的,灑遍夜幕。烏璃郡城遭逢大劫,被飛夜叉一把火焚毀了四成左右,放眼望去,廢墟殘骸,觸目驚心,但日子總得過下去,隻是短短幾天,城裡便漸漸恢複了過往的幾分喧嚣。
此刻,元恕蹲在一戶人家的屋頂上,下方是熱鬧繁華的大街,臨近開春,氣溫回暖,街上人流如織,商販快活的吆喝聲一波三折,小曲兒似的動聽。
“賣炊餅,滾燙滾燙的炊餅,吃一口暖到心窩子嘞~”
元恕盯着餅販子鍋裡的餅,加了肉餡的餅,眼淚都快從嘴角流出來了。
沒錯。
她餓了!
很餓很餓很餓很餓很餓!!!
胃裡簡直像有一把烈火在燃燒,燒得前胸貼後背,兩眼冒綠光,可她試過了,她是鬼,吃不了人間食物,唯一填飽肚子的就是實現願望得到願力……後者就很麻煩,不止于此,她看林琅也莫名覺得他應該味道不錯。
最恐怖的是,她發現自己還死不了,撞牆、上吊、自刎、溺水……她一一嘗試,都沒死成,頂多是眼前一黑,睡過去。
确切來說,她是沒辦法徹底死掉,死不掉就不能回家,再不回家,阿姐就要嫁給那個打漁的小子,還名其名曰“給她沖喜”。
光是想想,元恕就覺得一口老血湧上胸腔,咽又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憋屈啊!!!
“到底怎樣才能能徹底殺死我呢?”元恕抱着腦袋,把頭發抓成雞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隻能說佩服颠婆婆,早早地就把她的退路給堵死了,等回去了,她第一件事就是去颠婆婆墳頭罵街,不罵得她墳頭炸裂,都對不起她這些天受的驚吓!
“雷劫火池。”一個聲音在她背後幽幽地響起。
元恕渾身一抖,“啊”地一聲尖叫着蹦起來,警惕地環顧四周,卻連個鬼影子都沒看到。
那聲音語氣平淡道:“我在這裡,你左邊。”
元恕咔嚓扭頭,終于在左手十步之外,看到一抹飄飄欲仙的……背影?!
“你誰呀?不知道人吓人是會吓死人的嗎?”元恕渾身緊繃,語氣不善。
那人答道:“我們都不是人。”
元恕:“……”
“告辭。”
腳底抹油,趕緊開溜。
結果風一吹,那道背影就幽靈似的,出現在了她面前的十步之外,黑發及腰,衣袍飛舞,還不是人。
鬼啊啊啊啊!!!!!
元恕想死的心都有了。
那背影不慌不忙道:“我是大皇天的歲神,你可以叫我太歲。”
“哦,原來是歲神。”元恕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歲神想來就是大皇天“鬥禦火,歲财雷”六部中歲部的神仙。
元恕開門見山地問:“你找我什麼事?”
太歲不疾不徐地答:“我找你沒事。”
元恕:“……”
她努力心平氣和地道:“你找我沒事,那你出現在我面前幹什麼?還有,能不能轉過來對着我說話,你以為你的背影很潇灑嗎?”
太歲道:“抱歉,我不能轉過來。”
元恕問:“為什麼?”
太歲道:“我害怕。”
“你害怕什麼?”元恕一頭霧水,左看右看也沒發現周圍有什麼可怕的。
太歲道:“我害怕人。”
元恕:“……”
她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神仙居然有怕人的,道:“我又不是人。”
太歲道:“你長得像人。”
“……”
好像被罵了,但又找不到證據,元恕要被怄死了,大皇天難道就沒有個正常一點的神仙嗎?
“好了。”元恕深呼吸,言歸正傳,“敢問這位太歲,你到底找我什麼事?”
太歲道:“我找你沒事。”
元恕嘴角一抽:“那你來找我幹什麼???”
太歲道:“是禦丞要我來帶你上天問話。”
“禦丞是誰啊?”元恕一頭霧水,又記得霹靂之前提到過這名字,很厲害嗎?
太歲道:“禦丞是禦部主神,可比人間宰相,跟我走吧。”
元恕倏地轉過身去,跟他背對背,冷冷一哼:“不要。”
太歲道:“你這樣我很為難。”
元恕沒心沒肺地“哦”了一聲,道:“我又不為難。”
太歲陷入沉默,就在元恕以為他要直接動武的時候,他開口道:“你不是想死嗎?大皇天有一口雷劫火池,違反天律的神仙都會被丢進去,它的威力不比幽冥界的陰詭地獄差,應該能夠徹底殺死你。”
“還不趕緊帶路!”
元恕變臉比翻書還快,火急火燎地起飛,結果沒飛多高,連九幽長生大帝廟都沒越過,她就開始往下掉。
太歲念了個咒語,一陣風平地卷起,将元恕托了起來。
一神一鬼直上雲霄,然而,隻要元恕一回頭,看到的必然是一個仙姿飄逸的背影,期間她也數次嘗試從别的方位看他,但從無論上下左右那個方位看過去,都是背影!!!
敢問閣下到底有什麼大病???
不過,這太歲心腸挺好的,還在路上安慰她:“你不用擔心,此事因潘越而起,後果自然也還是應該由他來承受,禦丞素來公正,不會為難你的,可你要小心鬥魁。”
元恕納悶道:“鬥魁又是誰呀?我為什麼要小心她?”
太歲道:“鬥魁是鬥部主神,大皇天第一戰神,潘越是他一手提拔起來争奪财部主位的神仙,烏璃郡一事令潘越名聲受累,無緣财部主位。我聽霹靂說,你在這件事裡功勞不小,鬥魁估計不會讓你好過。”
元恕聽了這話,心想要殺要刮她都無所謂,她巴不得那個鬥魁馬上沖出來弄死她。
不過,大皇天這個衆神群居之所,看來并非是什麼祥和太平的世外淨土,争權奪是玩的一套一套的,鬥部和禦部也很不對付,其實這點早就能看出來,霹靂雖是北鬥征伐司麾下神将,但此次捉拿送子新娘其實是奉了禦部主神禦丞的命令。
後邊文武财神聯袂來到烏璃郡,估計也是打着“息事甯人”的算盤,想着把這事偷偷解決掉,風聲不傳回大皇天,就不會影響潘越登位。說真的,要不是那位禦丞多派了一個霹靂前來,烏璃郡之事恐怕真就要埋在曆史的陰影之下,永不見天日了。
最後,南北二神在關鍵時刻趕到抓走飛夜叉和潘越,想來也是先下手為強,主打一個我先把自己人收拾了,那你也不好意思多加苛責。
元恕頓時心生無限感慨,怎麼都當神仙了,還要勾心鬥角啊?
“等會兒。”元恕猛地想起,“那霹靂豈不是慘了。”
太歲道:“嗯,鬥魁很讨厭雷部。”
“為什麼?”元恕覺得自己快變成十萬個為什麼了。
太歲道:“這牽扯到六千年前的一樁恩怨,一時間說不清楚。”
元恕震驚了,活得久就是好啊,記個仇都能記六千年,頓了頓,她問:“你知道得還挺多的,那我問你,霹靂好像很看不慣潘越,你知道為什麼嗎?”
太歲想了想,道:“霹靂覺得潘越勾引她妹妹轟隆。”
元恕:“…………”
就潘越那副醜不拉幾的慫樣兒,有那麼大的魅力嗎?還是說公主仙子們的品味格外獨特,就好他那口?!
恐怕這也是那位禦丞特意派遣霹靂來烏璃郡的原因,要是換成其他神仙,也許會忌憚鬥魁之威偷奸耍滑,但霹靂跟潘越本來就有仇,霹靂肯定會逮着機會使勁落井下石。
元恕心想,這個禦丞也不簡單。
旋即,她又想起霹靂刺那隻眼睛時說的話,那句撕心裂肺的“給我妹妹償命”。
她又問:“轟隆是被九幽長生大帝殺了嗎?”
太歲沉吟了一下,道:“不,霹靂親手殺了他妹妹。”
元恕:“…………”
貴圈真亂,告辭!
按理說,以她的好奇心肯定有打破砂鍋問到底,但不知為何元恕并不想追問下去。
天地相隔千千萬萬裡,不知過了多久,一神一鬼終于抵達了傳說中的大皇天,經過巍峨高聳的南天門後,觸目所及,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霧蒙蒙遮鬥口,一座座宮殿,琉璃造就;一排排樓閣,寶玉妝成。往前幾步,又有幾座白玉長橋,橋上雲霧缭繞,白鶴飛舞;橋下流水潺潺,錦鯉回遊。
“哇!!!”元恕目不暇接,歎為觀止,隻覺得自己渾身輕飄飄的,跟做夢一樣,這裡也的确是隻有在夢境中才能見到的景色。
直至那天心寶殿,金釘攢玉戶,彩鳳舞朱門,殿内,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三十六階丹陛上那一張華美至極的寶座,高高在上卻無人就坐,不知道坐上去是什麼感覺。再看底下,雄赳赳神将列位,施施然仙卿拱手,一派神聖不可侵犯的凜然之意。
元恕激動得滿面紅光,心道:“不枉我走這一遭呀!”
她跟着太歲,興緻勃勃地走進了天心寶殿,跨入殿門的刹那,元恕感覺身上仿佛被一股震撼的氣息掃過,好像憑空扣上了一層無形的枷鎖。
太歲見她皺着眉似乎有些不适,解釋道:“天心寶殿被布下了壓制法力的結界,你适應一下就好。”
元恕悶悶地點了點頭,此時殿内正在議事,進去後壓根兒沒誰搭理她,正好霹靂也在,吊在隊伍最邊緣,依舊一副邋裡邋遢不修邊幅的樣子,還抱着酒葫蘆打瞌睡,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有熟人在就是好。
元恕走過去,站在他身邊,感覺安心了不少,一轉念又想起此君親手殺了自己的妹妹,又默默地和他拉開了一段距離,再一回頭,那位怕人的太歲已經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而霹靂打了一個哈欠,注意到元恕後退半步的行為,默默靠近了些許,還犯賤地用手扇風。
酒臭味迎面而來。
元恕:“……”
拳頭頓時就硬了!
她左看右看,又實在閑得發黴,便沒話找話,盯着高台上的寶座,好奇道:“喂喂喂,那椅子坐起來什麼感覺啊?”
霹靂道:“估計不太好。”
元恕道:“你坐過?”
霹靂驕傲地擡起頭:“我老大坐過,隔天就給它劈了,換了張軟榻。”
元恕由衷豎起大拇指,正想問霹靂他老大是誰,天帝的寶座都敢劈,一晃眼,看見飛夜叉被押過來跪在大殿正中,身上綁着金燦燦的捆仙繩,這繩子連神仙都能捆住,更别說一個才區區三百年道行的惡鬼。
但即便已經淪為俘虜,這位幽冥界十大陰帥之一的飛夜叉也依舊一副桀骜不馴的模樣,根本不拿正眼瞧四周或仙風道骨或威嚴肅穆的神仙們。
有神将厲聲呵問,聲若悶雷:“飛夜叉,本神最後問你一次,是誰在幕後指使你的?”
飛夜叉以毫不遜色的大嗓門回了一句“滾”。
衆神震怒輪番上陣質問,試圖用音量和唾沫打敗飛夜叉,飛夜叉以一敵衆,誰來都是一個“滾”字,最後實在忍無可忍,吼道:“指使我的是閻君,你們有本事找他去呀!”
此言一出,天心寶殿内霎時寂靜,每個神仙臉上都不約而同地出現了或明顯或不明顯的難看神色。
霹靂嗤笑道:“這麼久不肯透露幕後主使,現在一開口就說是閻狗,明顯的栽贓嫁禍,你覺得我們會信嗎?”
衆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的表情迅速從難看恢複到鎮定,複又叽叽喳喳地議論起來。
“我覺得霹靂說得有道理,從始至終閻君也沒去過烏璃郡。”
“再說了,閻君要真想滅掉一郡,動動手指就行了,何必搞血祭這麼複雜的事?”
“實在審不出來就等南宿星君回來再說,她最擅長這些事了,不過怎麼回事?今天禦丞召集諸神,鬥部的神仙一個都沒來。”
“一直都這樣啊,鬥部都快獨立出去了。”
……
……
元恕聽了半天,納悶道:“烏璃郡的事不是已經很清楚了嗎?怎麼還在審什麼幕後主使?”
霹靂剛準備回答,孤獨輕鴻不曉得從那裡冒了出來,搖着纨扇,郎聲笑道:“我說過的,飛夜叉就是個實心的木頭,壓根兒沒那份本事設計出如此複雜的局面,必定還有一位軍師坐鎮幕後,出謀劃策,而且……”
霹靂打斷道:“而且飛夜傻最後召喚的那隻眼睛的主人非同小可。”
元恕疑道:“武财神不是說那隻眼睛是九幽長生大帝的嗎?”
獨孤輕鴻搖頭:“我一開始是這麼以為,畢竟五千年了,誰也沒見過長生帝的模樣,但我回來後聽這些老神仙一說,才明白此事關系重大……”
霹靂往嘴裡丢了塊零嘴,不知是什麼東西,咔吧咔吧嚼得挺香,又把話柄搶回來道:“是不是九幽長生大帝不知道,反正我這個活了六千年的老神仙都不知道該如何召喚出那東西,飛夜傻才死了多少年?他憑什麼知道?所以,這幕後必定還有更深的隐情。”
聞言,元恕初至大皇天異常興奮的心情,漸漸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眼睛的主人比九幽長生大帝還可怕……那個禦丞還非要派人帶她上天……她隻想回家啊!!!
一股不祥的預感萦繞心頭,元恕慌不擇口地轉移話題,幹巴巴地道:“哈哈哈,話說回來,我這次還在白石郎的鬼蜮裡遇到了一個步步生花的家夥,感覺他也挺厲害的。”
此話一出,大殿内吵吵鬧鬧幾乎要到打起來的地步了,像突然像被集體施展了定身術一樣,齊刷刷轉頭,一動不動地盯着她。
元恕被盯得頭皮發麻,半晌,一個金光閃閃的神仙率先開口,不确定地問道:“你剛才說你遇見了誰?”
霹靂沒好氣道:“還能是誰?”
獨孤輕鴻舉着纨扇拍了拍腦門,凄慘一笑:“步步生花,不會是祂吧?祂真去了烏璃郡?!呵呵呵,這事整得越來越複雜了,各位,容我先去喝兩杯,再不喝,以後恐怕就沒機會了。”
元恕頓覺大事不妙,之前霹靂聽到這事也一副玩完兒的表情,她故意道:“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那花還挺好看的。”
聽她這話,衆仙家紛紛露出驚奇甚至無語的神情,随後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你居然不知道他是誰?”
“沒被他揍過?”
“你們看她臉上,好像是罪神印。”
“重點是這個嗎?重點是祂也去了烏璃郡!飛夜叉行事若真是祂指使的,那、那——”
“完了,真的完了,三界覆滅近在眼前,玄皇呢?快請玄皇!”
……
諸神越說越離譜,越說越惶恐,恰在此時,一位仙卿越衆而出,溫聲道:“玄皇閉關已久,今日朝會便由吾來主持,其餘諸事先放一放,霹靂真君在凡間時,遇到了一位身帶罪神印的同僚。”
那仙卿的三千青絲绾做道髻,橫插一支筆簪,手捧象牙笏闆,娉婷而立,聲音不疾不徐,态度雍容大方,輕而易舉便壓住了剛才還混亂一片的衆神。
世人常以溫潤如玉來形容端方雅正的君子,元恕覺得眼下這位女仙足以擔得起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原來大皇天還是有正常神仙的。
元恕莫名欣慰,小聲問道:“這誰呀?”
霹靂答:“玉清玄微宣化扶文啟運妙濟真君。”
“啥???”元恕歪了歪頭,腦子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孤獨輕鴻道:“禦部主神,我們都稱她為禦丞,她就相當于大皇天的丞相,玄皇閉關後,大皇天就屬她最大……明面上。”
元恕恍然大悟,心道:“原來這位就是禦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