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白蘭花海處并不寒冷。有一身影靜靜立在花海中，四周圍繞着雪白的花朵。
曼莎明明是看不見的，但她仍然仰着頭，準确地望向月亮所在的方位，像是在欣賞朦胧的月色。
音旋到來之時，就看到了這樣一副靜谧之景。
她走到花海之外，卻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先問候了花海主人一句。
“月使大人，我方便進去嗎？”
曼莎定定轉過身來，遙遙對她笑了一下，“自然。”
音旋擡步踏入花海，避免踩到長在低矮之處的花，慢慢走到曼莎身邊，挨她很近，與她并肩。
“陌珀說，你要我還你什麼東西。”音旋順着她仰頭的角度，也去望天邊的月亮。
蒙蒙的煙瘴将清透的月光遮掩，這副月色并不漂亮。
“是啊，你帶來了嗎？”曼莎側目面對她。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但我想它該是在我去過聖靈火山後才能拿到的東西。”
音旋将權杖變出原型拿在了手中，往身旁遞了遞，“你是想要它？”
曼莎沒有接，她沉默着，嘴唇緊緊抿成了一線，看不出是喜是悲。
“不是？”音旋微微詫異地挑眉，“我還以為一定會是它呢。那不好意思了，你想要什麼？直說吧。”
曼莎轉過身，拿大半張纏滿繃帶的臉直直面向她。
音旋微微皺眉，大晚上的，真的很瘆得慌。
她這麼想着時，冷不丁就看見曼莎的雙眼處開始向外滲血，血滲的很快，頃刻間就染紅了雪白的繃帶。
曼莎似有所感，卻平靜異常，仿佛已經相當習慣了這種事。
她擡手拆解繃帶，把血糊糊的繃帶往地上一丢，用空洞的沒有眼球的雙目望着她。
音旋深吸了一口氣，眼角微微抽搐，自己的眼球也莫名開始神經性的疼了起來。
“月使大人，就因為我不知道你想把什麼東西要回去，所以你就打算吓死我？”
曼莎輕笑了一聲，用手撫上自己的雙目，“你覺得可怕嗎？”
“不然你希望我贊揚一番你這般模樣？”音旋抿抿唇，确實很難說出違心話，“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的？治不了嗎？”
“我治不了。”曼莎無奈地搖了搖頭，“但你從前答應了我，說你會替我治好。”
“我什麼時候答應你了？”音旋愣了愣，忽然又想起來，曼莎口中所指之人，實則是冰檸。
曼莎并沒有對她的反應表态，隻是微微扭過頭去，不使這張面容正對着音旋，誰叫那人覺得可怕呢？
“音旋。”曼莎好好的叫了對方的名字，“你知道我從前是什麼身份嗎？”
“你是栢文的妹妹，是他的月之神使。”
曼莎微笑着搖了搖頭，“我是神界最偉大的預言師。”
“哈。”音旋笑了一聲，“先前見你襲擊晴空學院時，施展的是土系黑魔法，我差點都忘了，聽說你最初是個水系魔法師。”
“是，我最初是修水系的，就和冰檸一樣。”曼莎輕聲道：“冰檸那個時候真的很出色，她是我生平見過的最優秀的魔法師。同樣修習一種類别的魔法，甚至我還是神界之主的親妹，是最高貴的神族，卻處處都比不上她。”
“我不嫉妒她，我欽佩她，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她應得的。”曼莎說到此處，卻得意的笑了一下，“但是，隻有一點我更勝于她，那便是預言。”
“出色而準确的預言需要耗費很大的代價才能完成，有時候是需要耗幹體内的魔力，哪怕魔力可以恢複卻也會對身體産生很大的傷害，而有的時候，卻需要耗費的是生命。”
“我比冰檸豁得出去。”曼莎的嘴角很大幅度的向上揚起，“為了擁有超越她的地方，我什麼都可以付出，所以我成為了最偉大的預言師。”
音旋沉默地聽着。
“你知道對于預言師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麼嗎？”曼莎背着手，又一次用看不見眼仰頭望天，“是解讀預言的能力。”
“嗯，可以理解。”
“那你知道我用來解讀預言的東西是什麼嗎？”曼莎漆黑空洞的眼眶中重新滲出了血，沿着她臉頰的輪廓慢慢劃下，滴落在地面。
鮮血如同漣漪般在地表擴散開來，侵蝕了附近的鮮花枝葉。肉眼可見的，純潔的白蘭花枯萎了，零落成泥。
音旋皺了皺眉，釋放出一道魔力阻礙血液的侵蝕，保住剩下的花不受無妄之災。
曼莎說：“是我的眼睛。”
“那你的眼睛究竟是怎麼傷了呢？”
“因為你啊。”曼莎幽幽道。
音旋一愣，“别碰瓷啊。”
“好吧，如果你一定想要與冰檸有所區分，那我也可以說，我落到這般境地，是因為冰檸。”曼莎低垂下頭，“你認識婷汀吧？”
“認識，怎麼？也和她有關系？”
“是啊，當年是婷汀親手傷了我的眼睛，她甚至想要殺我。”曼莎的聲音漸漸冷了下來，提及婷汀時的仇恨不加掩飾。
“婷汀那個人，身份不明，魔力強度未知，最初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去到冰檸身邊，又為什麼對她呵護異常，為她排除異己，令冰檸在大祭司之位上安穩坐定。”
曼莎臉上露出清晰的疑惑，“以冰檸的實力，根本不需要她護航，可她做了。而以婷汀的本事，也不該屈居于神血族做一個普通的教習師父，可她也做了。這一切都是為了冰檸，但誰也不知道原因。”
“我曾與冰檸提及此事，覺得婷汀身份詭秘，未知深淺，想必另有所圖。我提醒冰檸多留心眼，多加防備，莫過太信任她。”
曼莎聳肩笑了笑，“可是，我似乎操心過了頭，也似乎正是因此觸怒了婷汀，令她認為我是在挑撥她與冰檸的關系。”
“婷汀開始怨恨我，針對我，其實我能感受得到，但我最初并不在乎，因為我說那樣的話同樣是為了冰檸着想。”
“我知道婷汀與我不對付，所以後來她忽然發難于我，傷我要害甚至想取我性命時，我以為她是為着從前的過節在發瘋。”
曼莎臉上的神情全部斂去，平靜的可怕，“但後來我逐漸意識到，婷汀突然發瘋并不為這個。”
“那段時間，恰逢人界天災頻發，地震海嘯、暴雨洪災，一件接着一件發生。神界為了挽救災難，分派人手到人間去，其中就包含冰檸。”
“其實冰檸一直在默默平定天災人禍，她同樣擁有預言的能力，能感知到三界中危險的臨近，她很願意提早一步以高強的魔力阻礙災難發生，為無辜生靈謀福。所以她總被稱為是真正的神明，世人認為擁有她的神界才配被稱為是神明的聚居之所。”
“這樣的風聲從人界一直傳到神界來，起初神族聽過也隻是笑笑，恭維大祭司本事高超，确實是神界榮耀。但漸漸地，神族被這些話影響深刻，他們與那些普通的人族一樣，見慣了大祭司在危難面前挺身而出，力挽狂瀾，他們從心裡認可冰檸配得上被稱作是真正的神明。”
“他們說冰檸是淩駕于神界諸神之上、更淩駕于我兄長栢文的、世間唯一的真神。”
音旋歪了歪頭，“你都沒有因為自己屈居冰檸之下而感到嫉恨，卻因為冰檸的風頭蓋過了栢文而惱了？你可真是個好妹妹啊。”
曼莎搖了搖頭，“我沒有惱，我明白大家倚重信賴冰檸的原因，我也信冰檸沒想要憑借功高震主而自成一派。我和他們一樣，其實都習慣了大祭司的庇護，冰檸強得過分。”
音旋：“那所以呢？你們的大祭司越俎代庖出盡了風頭，又與你的眼睛有什麼關聯？”
“因為我曾以月之神使的身份，在那段冰檸風頭正盛的時期，極力宣揚栢文的好。我代栢文昭告神界，冰檸個人能力的确優秀，但她出身神血族，她全族上下都是為神明服務的。而冰檸要服侍的神明便是我的兄長，一位真正的高貴神族，最接近真神的人。”
“我說栢文才是最應該被信奉的真神，是最有資格承襲遠古祖神意志的偉大神明，叫大家别信仰錯對象。”
音旋笑了，“你那時候幾歲？”
“十六。”曼莎也笑了一聲，“我知道的，我現在也覺得這做法很幼稚。”
“還好，畢竟你那時候還是個孩子。”
曼莎哼了一聲，“你現在也十六，你拿自己當孩子看待嗎？”
音旋攤手，“别針對我，接着說你的。”
“我當時沒覺得自己幼稚，更沒覺得自己做錯了。冰檸聽說這件事後，也全當個玩笑看待，絲毫沒有放在心上。可是……”
“可是，先找上門來追究你的人是婷汀。”音旋聽了這麼久，已然聽明白了。
曼莎垂落在身體兩側的手忽地狠狠攥緊，“沒錯，我知道那人一貫護着冰檸，但我沒想着要與冰檸為敵，我隻是維護栢文。但那個人露出一副我破壞了她天大計劃的表情，不由分說便向我動手。”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領會到婷汀魔力的深不可測，她過于強大，這樣的魔力除了冰檸，我還真沒在其他人身上見過。”
“她輕而易舉将我打敗，居高臨下地責怪我毀了她的謀算，她要我為此付出代價，也表明事後一定會去尋栢文算賬。”
“她用最惡毒的黑魔法腐蝕了我的眼睛，那時我才意識到她是一個純粹的黑魔法師。我至今仍記得那般痛徹心扉的感受。”曼莎抿抿嘴唇，聲音微不可查地有點發抖。
“我第一時間為自己治療，但是無用。聖愈術的光芒落在我身上，我能感覺到清澈潔淨的力量遊走于我的眼眶之中，也能感受到聖潔的光芒籠罩我的全身，但我一點都看不到。”
“後來，神界最出色的治愈師，栢文的水使梓冉也前來為我診治，一樣沒有結果。她還帶了個消息給我，說婷汀在襲擊我之後也真的去升雲殿襲擊了栢文，但是沒能得手，因為冰檸忽然出現保護了栢文。”
“婷汀潛逃了，消失的無影無蹤。”曼莎猛地轉頭，淌滿了鮮血的臉孔直直對着音旋。
“從那時起，我忽然就想通婷汀究竟要做什麼了。她想讓冰檸成為淩駕于整個神界之上的神明，她想令冰檸永垂不朽的繼承祖神衣缽，她希望冰檸掌控神界甚至是三界衆生。”
音旋始終像是聽故事一樣平靜帶笑的神情終于變了。
她記憶之中的婷汀與曼莎回憶中的人完全不同。
婷汀從前把她當成冰檸對待，卻從沒希望她繼承什麼衣缽，成為能與遠古傳說中的祖神并肩的人物。
婷汀隻是希望她有自保的能力，還能過得快樂。
那種期許和心願并不作假。
音旋沒有把這些說出來，她不想在曼莎面前為婷汀開脫。
曼莎停了片刻，好像想等對方的回應。但既然沒有，她也就自顧自地說下去了。
“沒人能尋到婷汀的蹤迹，因此與婷汀關系最為緊密的冰檸受她牽連，被神界追讨着要說法，比如為什麼神血族會收容這樣一個黑魔法師多年，冰檸又為何多方面受她照顧庇護。他們同樣懷疑冰檸的立場，也連帶着懷疑冰檸強大到可怕的實力究竟是怎麼來的。”
曼莎冷笑了一聲，“可能冰檸自己也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因為出彩的本事而被人猜忌懷疑，哪怕她從未做過一件壞事，哪怕她始終明裡暗裡盡全力護佑三界衆生，哪怕就在不久前，大半的神族還奉冰檸為當世神明、祖神再世。”
音旋沉默了，人心就是如此，他們将冰檸與婷汀劃分在同一陣營，所以在窺見了婷汀的黑魔法後，連帶着害怕受教于她的冰檸會突然調轉矛頭傷害他們。
畢竟冰檸和婷汀一樣，擁有說不清楚的、強大到異常的魔力。
這本是神族賴以信任的力量，他們享受力量的庇護，到頭來，卻為此心生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