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不奇怪,她覺得自己印象之中的冰檸實在過于出挑招搖,會成為衆矢之的也不足為奇。她甚至覺得這一日來的有些晚。
隻是,雖然她心裡如此想,卻還是在這一刻為那個與自己有着孽緣的女子感到不值。
真的不值。
許多從前間斷得到的線索,在這一刻與曼莎所言前後串聯了起來。
音旋想,她知道為何婷汀說神界沒有好人了,也明白炎玉怨恨着冰檸的過往舊友在關鍵之時沒有為她站出來說話的是哪一個時期了。
她想,冰檸就是因為難以自證又百口莫辯,頂不住神族反過來圍攻她,才會暫避鋒芒離開神界,去魔界尋陌珀,最後又因為某種原因回到了神界,然後死去。
音旋的目光悠遠平靜地望向無邊無際的白蘭花海。
這裡就是冰檸故去之地。
一個很漂亮很聖潔的地域,倒是個不錯的葬身之所。
曼莎深深嗅了嗅風吹白蘭帶來的芳香,“我想你應該能理解冰檸當初選擇暫離神界的舉措,婷汀真的給她惹了很大的麻煩,讓她從高高在上的大祭司成為人人猜疑抨擊的對象。但其實,她在離開神界前背着所有人來見了我一面。”
“你見她了?你沒有因為婷汀的襲擊從而将怨怼轉向她嗎?”音旋幽幽問道。
曼莎搖了搖頭,“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整個神界除了我的兄長栢文,我最喜歡的就是冰檸了。她當年真的待我很好。”
音旋挑眉,“那她人緣還真好呢。”
“冰檸離開前特來見我,我那時已然看不見,所以不知道她究竟是用怎樣的一副表情站在我的面前。”
曼莎頓了頓,眉頭微蹙,“我隻能聽見她的聲音,我聽見她說對不起,我聽出她話中的無奈,以及滿心的疲憊。”
“冰檸說,她會解決婷汀留下的麻煩,她說她會治好我的眼睛。”
曼莎笑了,自嘲一般,“說實話,我與梓冉都沒有做到的事,我并不信還有其他人有别的辦法來解決。但是,說這話的人,畢竟是冰檸啊。”
音旋轉頭望向她,隐約知道曼莎想要從自己這裡拿回什麼了。
“她對我保證,說一定會治好我,她說沒人比她更明白失去眼睛、尤其是失去解讀預言的能力會對一名預言師造成怎樣的傷害。她和我說了很多話,道歉,安慰,幾乎都沒停歇。我想我該是原諒了她的,至少在那時是。”
曼莎用雙手捂住眼睛,那裡空洞洞的。
“所以,我将雙眼的眼球挖出來,給了冰檸,希冀着她能将被黑魔法侵蝕徹底的眼球治愈,再還給我。”
“冰檸把我的眼睛暫時封印在了祭司權杖頂端的白寶石中,然後就去了魔界。我一直等着她回來,等着她将光明和預言的能力重新帶給我,但是……”
曼莎咬了咬牙,“她的确是回來了,悄無聲息的,她來到了這裡,就在這片白蘭花海中,然後死了。”
“祭司權杖被她封印在魔界的聖靈火山裡,她沒有帶回來,也沒有将我的眼睛還給我,她竟就死了。”
“為什麼死了?”音旋适時追問。
“不知道,也許是陌珀殺的吧?聽說神族尋着異常的魔力爆發來到白蘭花海時,隻看到陌珀站在她的屍體前。”
音旋擰了擰眉頭,曼莎沒必要在這種事上欺騙她,或許這就是她所了解到的真相。
她握着手中的權杖,一手撫上那顆白寶石,在寶石内部感應着,卻什麼都沒有感應到。
曼莎知道她正在做什麼,輕笑了一聲道:“不必探了,方才你将權杖拿出來的一瞬間,我就察覺到那裡面已經沒有屬于我的東西了。”
一直在兩人詭異氣氛下不敢出聲的權杖器靈,這會兒怯生生說道:“冰檸大人當初的确将眼球封印在了寶石中,但沒過多久,已經被侵蝕徹底的眼球就完全溶解在了寶石内部。冰檸大人什麼都沒有做,是那兩顆眼球自己毀滅的。”
音旋疑惑的挑了下眉,如果是這種情況,冰檸當初沒有想到嗎?
那她為什麼要答應幫曼莎治療?她心中醞釀的治愈術,究竟是打算以怎樣的形式展現呢?
“算了。”曼莎淡淡道:“千年已過,我早不抱希望了。冰檸她終究不是傳說中真正無所不能的祖神,這種逆天之事她做不到很正常。”
“你能想得開?”音旋瞥她一眼,“你若是想得開,還至于跑到人界去給晴空學院搗亂?至于有事沒事就發瘋,見什麼毀什麼?”
“啊,人瞎了,脾氣不好,也見不得别人過得太好,很難理解嗎?”曼莎反問道。
“不難理解,你沒見誰殺誰已經很冷靜了。”
曼莎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音旋的眼睛有些疼,從她來到白蘭花海後便一直這樣,不知是犯了什麼毛病。
她輕輕揉了揉自己的眼眶,轉頭看向曼莎那張血淚縱橫的臉,重重的歎了口氣。
她掰過曼莎的臉,伸手把那張本該俏麗明媚的臉龐上的血痕蹭掉,耐心的,輕柔的,直到那張臉上光潔如初。
曼莎任她擺弄,直到對方把手收了回去,對她說:“還是纏上繃帶吧,我要做噩夢了。”
曼莎頓了頓,“你知道你有的時候真的很欠揍嗎?”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音旋把沾了滿手血的手指随意往衣服上蹭去,“你說你沒了眼睛便無法解讀預言,那麼你遞給栢文的有關于我的預言是怎麼回事?”
“那并不是我的預言,那是冰檸的。因為想要維護神界最強預言師之名,所以我盜用了。”
曼莎實話實說:“她離開神界前與我說了很多,其中包含這則并不太像預言的預告。現在想想,就好像她那時已經預料到自己的死亡,也看到了自己會轉生的未來。”
曼莎說到此處遲疑地停了一下,“隻是有些奇怪,我覺得她話中的意思,提到的重臨的救世之主,能挽救三界傾覆危難的真神,似乎并不是轉世歸來的她自己。”
音旋一怔。
“所以我想,或許真正屬于你的靈魂侵占了她的這一點,她實則也預料到了?”
曼莎認真地說道:“或許她留下的警示預言中指向的人,真的是你,而不是她自己。”
音旋閉了閉眼,别吧?
她暴躁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好了,月使大人,時間很晚了,我要回去睡覺了。”音旋心煩意亂,現在頭疼的厲害,隻想睡覺。
她順手把那柄祭司權杖塞到了曼莎手裡,權杖察覺到自己被轉交他人後,發出了尖銳的爆鳴。
“冰檸大人?冰檸大人!”
“别叫了,我真不是。”音旋捂住耳朵,“你是屬于神界的聖器,該回到神界才是,你不也想要重新站上什麼……聆天台嗎?現在可以了,去輔佐下一個能站上去的大祭司吧。”
她看向曼莎,“交給你了,聖器也挺不容易的,被魔界的火山岩漿泡了一千年。使着順手你自己留下也行,送回栢文手裡也行,你看着辦。”
“等等!”察覺到她要離開,曼莎立即叫停了她,“先前我就想請你來白蘭花海,我說有些過往之事想要說給你聽。現在說完了,我還有東西要還給你。”
“還給我?”音旋怔了怔,“什麼啊?”
曼莎回手一指身後無邊際的花海,“冰檸死時流幹了血,神血滲透到了這片土地之中,滋養着白蘭花聖潔綻放,這裡也成為能代替她自主創造靈氣的聖地。”
曼莎試圖走進花海深處,“神聖之物總被人觊觎,那些失去庇護的神族曾經瘋了一樣闖入這裡,汲取此處靈氣,肆意踐踏白蘭花,還欲占為己有。我将他們趕走,親自駐守在這裡,保證這部分靈氣能平等地被神族享用。”
“那真是看不出來,你還挺偉大的。”音旋笑了笑,“所以跟我有什麼關系?”
“冰檸的血液變成了不滅的養料,我花了很久的時間重新将它們提煉分解出來,封印在一顆紅寶石内。它蘊含的靈氣難以想象,非常适宜魔法師修煉和護體,我先前繼續将它埋在花海下供養着養分和靈氣。那是屬于冰檸的神血,也是屬于你的,我現在還給你。”
“不必了。”音旋平靜地拒絕了,對難以想象的靈氣置若罔聞,“你提煉出來的就是你的了。”
曼莎頓住腳步,“這麼不稀罕?”
“你現在是白蘭花海的主人,守着這片地界,紅寶石留着你自己修煉和防身吧。”音旋淡淡道:“況且,冰檸的東西别給我,我不要。”
“可那畢竟是你的東西,我無法濫用,頂多讓它滋養着白蘭花海繼續釋放靈氣。它在我手裡發揮不出應有的價值。”
“那就繼續讓它當養分好了,我也不需要更多的靈氣傍身。”音旋揮了揮手,雖然對方看不見。
“你的眼睛,我回去想想辦法,如有可能,我再來找你。”
曼莎愣了愣。
“但在那之前,你還是拿繃帶把眼眶纏上吧。要是把我吓死了,真就沒人再能替你治療了。”
曼莎聽着那人的腳步聲越走越遠,也不再堅持,東西還不回去就算了,隻是沒想到……
那人怎麼還是那麼大方,這種好東西說不要就不要了。
這樣的人,回到神界來重登大祭司之位就好了。
可惜啊,她不願,無論怎麼逼迫也沒有用。
曼莎手裡被抛下的權杖發出不甘的爆鳴,晃動着想要追上那個快要完全消失的身影。
“冰檸大人,帶我走吧!我可以永遠不回神界的!”
“别叫了,浮生。”曼莎安撫似的叫着器靈的名字,那是冰檸給它取的。
“她确實不是冰檸。”
名喚浮生的權杖靜了,良久後,它說:“我知道,第一眼看見她時,我就察覺她靈魂上與冰檸大人有異,但她又确實擁有着冰檸大人的靈魂、力量,以及樣貌。”
“是啊,其實我很高興能在這裡與她見一面。”曼莎對着權杖傾訴道:“我說不清她究竟能否算是冰檸,但她沒有從前的記憶,我與她相對時倒也輕松。可惜,栢文早晚會令她拾回千年前的記憶,他們需要了解的有關冰檸的秘密實在太多。”
浮生靜靜躺在曼莎的手心,聽到這位從前與主人相交甚笃的月使大人歎了一口氣。
“浮生,你主人身上有個緻命的弱點,我已經提醒過她了,但她似乎沒放在心上。”
曼莎說:“她很強大,但也很心軟,這是緻命的,明明冰檸已經為此付出了代價,但現在的音旋明顯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想活,想要自由,有些事情一開始就不該插手。”
如果當年冰檸隻單單做好她的大祭司,如果她沒有不停去挽救災禍,從而令人察覺到她身上強到離譜的魔力,那麼也就不會有後來被忌憚畏懼,以至于被迫暫離神界避風頭的事情發生了。
可惜,冰檸就是個心軟的人,見不得災難降世,她确實配得上被稱為真正的神明。
浮生:“那麼曼莎大人,您是否希望她繼續心軟下去呢?”
曼莎頓了頓,“作為神族,我當然希望她回神界主持大局,平定四方。但作為舊友,我首先還是希望她活着。”
救世主不是那麼好做的,需要犧牲之時,她會是第一個被推出去的人。
死亡是每個人的終點,也自然會是救世主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