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德裡羅記不清她是如何離開醫院,又和馬特·默多克說過什麼。隻是在恍惚裡感覺,自己成了被遺忘的幽靈。
父母屍.體在眼前陳列的時候;提交身份信息确認的時候;面對同情目光的時候——利娅微笑、點頭、接受安慰。用着她自己都驚詫的熟稔,走過了全部的流程。
隻有利娅知道,她生命裡的某一部分,随着父母的死亡,徹徹底底地碎掉,再也沒有辦法去拼湊完整。
同時,面對馬特·默多克,這位好心律師純粹的善意,她感到了不知所措。
在此之前,利娅·德裡羅雖然和馬特·默多克見過幾面,但僅限于“父親的同事和朋友”這一身份上,至于更多印象,則是近乎于無。
但聽着馬特不知道和誰的辯論聲,聽到電話一遍又一遍響起來又挂斷。
好忙碌——為了一個其實并不熟悉的小孩。
利娅有些迷茫,為什麼要這麼做。
而她也在事情結束後,這麼對馬特提出疑問。
“馬特叔叔,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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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幫她?
聽到利娅的疑問後,馬特愣了愣。敏銳地感知到,利娅不安的心跳和她局促的呼吸。
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他感受到的情緒裡,不僅有父母死亡帶來的恐懼,還有獲得幫助的忐忑。
對于利娅·德裡羅來說,此時,她兩手空空,這種突然的給予,根本沒有辦法去償還。
而這則意味着,她在父母死後,内心裡替自己和世界劃下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
利娅抗拒這種變化,同時也幼稚地抗拒着變化可能帶來的蝴蝶效應。
——馬特·默多克本來有很多答案可以用來叙述。
面對一個還在高中的孩子,他大可以用大人獨有的很多場面話來應付過去。
比如,他可以說,“我和你的父親曾經是很好的朋友,所以我有義務來照顧你”。
再比如,“作為律師,看到有需要幫助的人同時選擇上前,這是我應當的責任。”
但是此時此刻,利娅那雙沉靜的眼睛——那雙似乎被命運的沉重,浸泡到近乎無光的天青藍色眼睛,執着地凝視着面前的男人。也讓馬特的敷衍,沉默地停頓在嘴邊。
他摘下來墨鏡,空洞的瞳孔和另一雙瞳孔對視。
讓利娅仿佛能夠通過凝視,看到男人更遠以前的過去。
在這種注視裡,馬特想起來在他還是小孩的時候,他在黑夜裡因為失明而一遍又一遍重複恐懼。然後是同樣發生在失明時期,他父親的死亡。
他用盲杖跌跌撞撞摸索方向,用手撫摸出來一張破碎的被.血.浸濕的面孔。
蒼老的,疤痕林立的,他的父親——死于罪惡。死于一場執政系統下的悲劇。
一場城市制造的謀殺。
而現在,另一個孩子因為罪惡失去雙親。近乎似曾相識的恐懼和憤怒燃燒在這個孩子的胸口。他該說些什麼?
馬特,說些什麼吧,就現在.......
沉默發酵在這塊小小的空間,他們都是被城市制造的遺孤。
終于,馬特·默多克開口說話。
他說:“小娅,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過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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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馬特·默多克答案後的利娅,以落荒而逃的誇張架勢,回到了家。而她的情緒,也在燈光亮起的沉寂後,徹底崩塌。
之後漫長的黑夜裡,該以什麼度過無數個沉寂的夜晚?
利娅沒有答案。
但是她告訴自己,現在必須重新振作起來。
“好吧”,利娅想,故作幽默着。
她那雙天青藍的眼睛微微垂下,終于還是在微不可查的瞬間洩露出疲憊和哀戚。
“這對可憐的中年夫妻終于能長久擺脫金融危機的恐慌和高額的稅務——可喜可賀。”或許。她想。
寂寞的房間,利娅·德裡羅還沒來得及以新任主人的方式,對一切進行重新的改造。
屬于死者的那些物品,和生者的那些物品,亂七八糟地陳列在一起,或者被随意放置在角落。仿佛不肯死亡的執念的幻影。
沙發上母親研究了一半的曆史學著作、她的藍色圍巾;玄關處父親替當事人取得的調解書、她的桃子味小熊軟糖.......還有他們一家人的合照。
她走了幾步,将相冊拿在手中,
照片上的三個人,全都笑得好熱烈,金太陽普照在他們身,背景是澄澈到幾乎沒有白雲的天空,偶爾幾縷出現,仿佛象征意義的海浪。于是,所有的一切——微笑、微風和微醺的陽光,全都被定格下來,連同背後的天國之海。
但是如今,利娅隻有一片沉默。
連同母親和父親塵封的卧室,和他們離開那天餐桌上擱置的面包片,一起生出綠色的黴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