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杜若谷外的大雨傾盆而下。
江翠羽身受重傷,無力再維持人形,小小的一團翠鳥蜷縮在草叢裡,身上流光璀璨的鳥羽都被血水染成了黑色。
感受着體内的溫度一點點流散在雨中,漸漸地連疼痛都變得不再那麼明顯了。
他那時已有了必死的覺悟,隻遺憾沒有更多時間陪着小孩長大成人。
沒有了自己的庇護,掌門師兄是會憐他痛失至親之苦,還是會如同妒恨自己一般妒恨他的禀賦?
又或許,從一開始,他便不該不聽族中長輩告誡,執意要來這人世裡走一趟……
然而就在此時,澆在身上的雨卻忽然止歇了。
一雙手把他從草間捧了起來,就像十多年前,他俯身從草裡抱起了被棄在谷外的嬰孩。
那雙手手腕和指腹上的傷疤層層疊疊,掌心卻柔軟又溫暖,隔着一層鳥羽觸在他已經變得冰冷的身上,有種近乎于灼燙的暖意。
“怎麼傷成這樣呢。”
小翠鳥心神恍惚地轉過頭,看到那是個穿着素色衣裳的青年男子。
男子眉眼秀緻,撐着一把暖杏色的油紙傘,垂下眼的樣子溫柔又悲憫,恍若天上的神仙娘娘低眉望下了凡塵。
“幸得恩人為我包紮喂藥,竟讓我得以重塑經脈,恢複到從前的八成修為。”
飛翠羽細細看着李渡的面容,道:“我以為……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您。”
杜若谷位于雍梁兩州之交,在橫雲東面,再往東就是藏劍山。
十五年前,李渡送明言之拜入橫雲,想着順道去一趟藏劍山,悄悄去看看他之前養的那一對小蛇。
行經杜若谷的時候,他在谷外撿到了一隻氣息奄奄的小翠鳥。
再往前就是醫修集聚的藥谷,然而這隻小翠鳥神色生動,體内靈流未散,顯然是已經修化過人形的妖。
道門與妖族交惡多年,李渡不敢輕易将他交去道門手中,便将他帶在了自己身邊。
他的醫術隻能堪稱入門,所幸放血剜肉來入藥這種事早已經做得很熟練。
就這麼每日一碟湯藥一碟果子蜜地喂着,等到他下了藏劍山,再往北去扶玉山的時候,小翠鳥已經能飛到他肩上,将一朵新采的野花别在他鬓邊了。
然而令他憂心的是,小翠鳥遲遲也不曾再化人形。
李渡擔心他是因修為有損才不得化形,卻又恐怕傷了他的自尊,思索了許久才旁敲側擊地問出一句。
但卻并未得到回應。
小翠鳥仿佛不能明白他的話,隻如尋常鳥雀一般歪了歪頭,輕輕啄了一下他的指腹。
第二日晨起的時候,小翠鳥便不見了。
他不知飛去了何處,隻在李渡枕邊留下了一枚翠藍的鳥羽。
“當年我們分别時,正好已經入了扶玉山的地界。”
李渡将當年的事情簡單幾句講了,又問:“風雨下西樓總部正在涼州,且也離着扶玉山不遠,這麼說來,之後你便往那裡去了?”
飛翠羽含恨多年,想起自己當初的決定,依舊很少有後悔的時候。
即使他是為了修醫道才一意孤行入了人世,即使他比起殺人更愛救人,但杜若谷傷他委實太深太痛。
他從李渡身邊離開後,本想去藥鋪為身體時常不好的恩人抓一副藥,卻發現自己再不能和從前一樣靜下心來配藥了。
上天何苦待他如此刻薄,奪了他平靜安穩的生活,還要一并拿去他一副清明坦蕩的醫者仁心。
風雨下西樓受人所雇侵擾杜若谷,卻是這天下難得的不厭恨妖族的去處。
陰差陽錯,竟叫他改投風雨下西樓門下,棄了他的草藥和醫書,改做了他人手中的尖刀。
但能讓他親手報了自己的仇,能讓杜若谷一衆人恨他卻又怕他,他也并不覺得後悔。
然而此時,面對着李渡和江北月的目光,他卻忽而又有了些難堪和猶豫:“是,後來我就……入了風雨下西樓。”
所幸李渡向來不愛幹涉别人的決定,比起這個,他倒是更在意另一件事:“你當初不告而别,究竟是為何?”
飛翠羽猶豫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當時我察覺您身上并無靈力,還以為您是不曾入道修行的普通人,如果發現我是已能化形的妖物,恐怕會吓到您。”
他當初就是被兩族之别傷得身心俱損,幸得恩人相救才保下一命,自然不敢再輕易暴露自己的身份了。
當日匆匆一别,他本以為此生再沒有與恩人相見的機緣了,一直到——
“去歲春我接到了指名的委任,這才又得知了您的行蹤。”
他想到此處,不由皺了下眉:“究竟是何人要害您?”
李渡也拿不準這個:“你也不知道雇主是誰?”
飛翠羽搖頭:“雇主身份都是機密,一應物品都是轉交,價款和要求也是托人之口傳來的,我并沒有直接見過那人。”
李渡:“那連心印是……?”
飛翠羽:“附着連心印的玉牌也是雇主交予我的,說是此前已與另一方相觸過,隻要再讓您親手碰到這玉牌,連心印便自然結成。”
他看向站在李渡身側的裴容與:“雖然雇主并未言明,但我覺得此人最終的目标應當是這位……兄台?”
“他給了我附有連心印的玉牌,以及你二人的小像,但或許也是知道我修為不足與大妖抗衡,便令我先下連心印,之後再對您出手。”
李渡被裴容與握了下側腰,捏了捏他的指尖示意沒事。
“你三次出手都有留手,我們該謝你。”
飛翠羽垂眼道:“風雨下西樓有‘不殺大善之人’的規矩,接委任的同僚應下這一樁生意,本便是不查之失,我隻不過替他們正一正規矩。”
“這一樁委任若我不接,便會轉入别人手中,我想與其如此,倒不如讓我來留幾分手。”
李渡回想起他之前三次出手,第一次是在小園鎮上的藥鋪子,他使計叫自己觸到了附着連心印的玉牌,之後卻隻與李薇稍過幾招,便匆匆收了手。
再往後兩次都是在荊州,一次是在臨近秋陵渡的鎮上,自己得了橫雲衆弟子相助,一次是在各門派圍殺裴容與的雪夜,他也是等到李薇和杏禾趕到才出手。
除卻第一次出手時認真幾分,暗算自己結成了連心印,之後兩次都堪稱是小打小鬧,留手留得再明顯不過。
飛翠羽修為雖不十足精深,一手暗器卻使得出神入化聞名十三州,再加上藥谷出身練就的淬毒功夫,若真要認真來殺他,李渡雖也不至于避不過,卻還是要多受些傷、多費些心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