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吊兒郎當,嘴裡少有真話,而且纏人得緊。但他倆最大的不同是,發小很少對季談開顔色玩笑,也很少調戲他。季談問過他怎麼差别對待,他說自己不敢。
季談覺得這樣的性格很好玩,對方是男性,他就完全沒有被調戲的實感。隻不過在這個世界,他和面前的男人,其實算是異性。
沿着河床邊緣的一大片野草地,他們一路走到了卷毛所說的地方——無人打擾的地方。真正來到這裡,季談頓時就明白了,為何卷毛說它無人打擾。
這和荒廢掉的垃圾場有什麼區别?
或許比起臭氣熏天的垃圾場,這裡隻不過是荒涼,野草叢生,地面焦黑,廢棄物成堆,但實際上沒有特别難聞的異味。
“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随着卷毛七拐八拐進屋後,季談看着他仰起脖子拉開領帶,再從嗡嗡作響的冰箱裡取出一聽冷飲料,順手扔給幾步遠的客人。他接住冰涼的罐子,這麼問道。
“這是我家。”卷毛掃了他一眼,關門換衣服。
于是季談用眼神搜索他的家。一切都是舊的,老的,即将報廢的。以卷毛的經濟能力,應該不至于是被生活所迫。他肯定是有什麼原因,才決定住在這裡。
不過後面季談想明白了,哪有什麼原因,這人就是喜歡這種地方。
這種四周無人,偏僻寂寞的地方。他就像巨龍守着他一文不值的寶藏,孤立無援又心滿意足。
從他對着季談揮拳時,興奮到戰栗的神情中,季談得出結論:他也成了被吝啬的巨龍叼回巢穴的寶藏。
搖搖欲墜的危房外,他們正在進行着所謂的‘切磋’。季談其實不會打架,但他一身蠻力,觀察力也強,身體記憶總是占據上風,能在卷毛抓他破綻的間隙反抓卷毛的破綻。卷毛意識到此人擅長以靜制動,跟個活體肉盾一樣,就改變了策略,打算以巧取勝,但沒有成功。
季談将他甩到牆上的時候,下意識露出笑容:“一力降十會。現在你可認輸了?”
他隐隐覺得這話有些耳熟。
卷毛賴在地上不起來,季談走近低頭看,卻被卷毛抱住雙腿壓倒,雙臂返剪在身後——那是卷毛希望看到的,但實際上,季談不動如山,甚至歪着頭,好整無暇地調侃:
“就這啊?還不起來,難道指望我抱你?”
這句話太過自然,季談微微皺眉。他覺得這樣不太合适,而且這話也有些耳熟。
好在卷毛忘乎所以,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麼。即使被季談揍到渾身發軟,他依然興緻高漲。他喜歡拳拳到肉的感覺,喜歡充滿生機和活力的打鬥,這讓他愈發覺得生命荒謬,甚至從中獲得詭異的滿足感。
他仰起頭,眼睛睜得老大。空氣幹燥熱烈,他的眼睛卻好像滾進了雨水。
“我好像瘋了!”他歇斯底裡地大喊,“你殺了我吧!”
“……什麼奇怪的要求?”
“我說真的!”他沿着季談的腿往上攀,又被季談對着臉一拳砸懵了。但很快,他小強一樣再次嘗試,直到季談人都麻木,手按在他臉上,有些茫然了。
卷毛頓了頓,嘴唇輕輕碰了碰他的掌心。
“艹?神經!”季談炸毛了,給他一巴掌後轉身回屋裡洗手。
洗完手後,他來到卷毛家面前空曠的院子——卷毛稱它為院子,季談覺得這是他一廂情願,仗着沒人能反駁他——人已經不見蹤影,季談就蹲下來,摳了摳後頸多出來的器官。
他的腺體上有一處針眼。腺體處受傷很難愈合,但奇怪的是,腺體本身卻很難根除。它像是專用于标記的工具,就像印泥,像圖章,一旦有了痕迹,就刻骨銘心。
他想起黎泛後頸處的針眼。他記得,第一次見到黎泛的時候,他的脖頸幹淨光滑,沒有任何傷痕。
那時候他隻認得黎泛。他不認識其他任何人,沒有性别之分,不認識黎泛手裡擺弄的花花草草。他甚至不認識這個世界。
現在想想,黎泛決心把他帶在身邊,的确是個很突兀的決定。
也很不容易。
不知什麼時候,卷毛蹲到了他的旁邊。“你為什麼不殺了我?這對你來說輕而易舉。”他在抽煙,從嘴裡呼出的二手煙讓季談感到厭煩,他躲遠了一點。
“是讨厭嗎?”
卷毛掐滅了煙,扔在腳底下碾了碾。
季談沒理他,而是問他要手機,搜索記憶後撥了個電話。電話那頭的人沒接。于是他又打了一次,還是沒接。他又打了第三次,這次接了。
對面沒說話。
“是我。”季談說。
“嗯。”
極其生人勿近的聲線。電話裡的聲音總是失真的,不過卷毛手機夠好,甚至把黎泛的冷意都傳達了過來。真奇怪,這人用的都是廢品,但手機質量卻很好。
“我沒什麼事。”季談暼了眼走遠抽煙的卷毛,低聲說,“隻是給你報平安。”
電話對面的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發出疑問:“啊?”
“啊什麼啊?”季談咳嗽兩聲,“說點有用的。”
“沒有什麼話有用。你從哪兒搶的手機給我打電話?不會是誘餌吧?”
季談無語了:“我能釣你什麼?聽你的意思,我是個白眼兒狼。怎麼着,給你報行程,你還怪沒有安全感的?”
“對啊。”黎泛說,“首先,你沒有報行程,我依然不知道你在哪兒;其次,這個平安報得也太敷衍了;最後,你對自己心裡沒數,其實你挺會釣魚的。”
他話裡帶着些笑意,被季談聽出來了。
“好突然啊……”電話那頭幽幽道,“所以,什麼時候回家呢?”
“你什麼時候回?”季談反問,“現在,你肯定不在家。”
“猜錯了哦。我在的。約的醫生有事外出,我隻能上班。東西賣完了,我就回來了……”他的聲音逐漸變得遙遠,季談聽到了不和諧的呼吸聲,一個稚嫩的聲音冒了出來。
“哥哥去做飯了。”黎晝在手機邊悄悄說,“季談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呀?”
季談隐隐約約聽到黎泛在碎碎念,可能是忘了手機沒帶身上。他故意問黎晝:“你想不想我?”
手機裡傳出摳指甲的窸窣聲。
“想的。”他說。“有沒有……好吃的?”
季談笑罵:“你惦記的不是我吧?等着……”
他挂斷了電話,擡頭發現卷毛直勾勾盯着他。他删完通話記錄就把手機甩給卷毛。
“誰啊?”卷毛将腦袋探過來。
“是個人。”
“我當然知道是人……”卷毛嘀咕,“不然還能是植物嗎?你不厚道,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
季談翻了個白眼兒:“你也什麼都沒告訴我啊。說好的秘密呢?”
“哪有什麼秘密?”卷毛咧開嘴角,“古念是個醫生。這年頭活得風生水起的醫生,哪個沒參與過當年的計劃?又有哪個,沒主持過幾個喪盡天良的手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