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靈位前，姜伋散發衣素焚香叩拜，眼眸沁出滴滴孺慕水淚，“福伯，您在世時常教導阿伋，趕狗入窮巷必遭反咬。程烷嫉恨馬家酒坊不欲同我合作分利，谄媚權貴陰害于我。阿伋施計緻程烷在西岐無立錐之地，雖未傷程家根本，但也沖撞了您的教誨。阿伋在此向您請罪，求福伯原諒阿伋此番無奈之舉。”

屋内寂寂無聲，姜伋表情端肅，直跪到三柱祭香燃燒完畢方才稱謝起身。敖丙垂頭悄然入内，彎腰攙扶姜伋落座主位，俯身至姜伋耳畔輕聲禀報，“公子，閻羅王已按您的吩咐将整個冥界查問了一遍，剛才回話，說并未找到墨流芳的魂魄。”

“沒找到？”一抹意外在姜伋眉間稍縱即逝，略作思索後穩聲再問，“封神台也問過了？”

敖丙靜靜蹲身，默默點了點頭。姜伋屈指扣着憑幾，目光漸次深邃，“看來事情并非我想的那樣……傳教枉死城，多派鬼差留意梅山，如有異常即刻來報。”

“喏。”敖丙記下姜伋命令，複又低眉請示，“氐氏在外求見多時，公子可要傳召？”

“她還沒走？”姜伋緩緩放下手臂，臉廓僵硬半晌終究還是繃不住地稍稍颔了颔首。敖丙得了吩咐前去引鲛兒進來，姜伋兀自靠着憑幾一言不發。屋内氣氛窒悶，鲛兒擡手理了理鬓發，躬身施禮，“奴婢請家主金安，請福伯魂安。”

“免禮。”姜伋機械地擡了擡手，轉頭目視别處佯裝欣賞窗下那盆扶桑花，“你縫制的嫁衣程碧蓮可還滿意？”

鲛兒禮畢回話，“程姑娘起先疑惑為何還要再送一套，我解釋說上回送的那件代表聘妻，這回的才是婚典所用的。因為禮服上綴九十九顆南珠工藝繁複精細，程姑娘擔心會否僭越。我再三保證絕不會有這種事，她才終于言笑安然地欣喜接過了。我親自幫着程姑娘試穿，沒有不妥帖之處，家主放心。”

“我放不放心什麼，新郎官又不是我。”姜伋陡然擰眉呵斥了鲛兒一句，旋即溫和了眸色望向侍立旁側羞赧抿唇的敖丙，“話說回來，程姑娘懂規矩守本分，有她敦促小敖，我倒是真的放心了。”

“公子，您真是的。”敖丙憨笑地搔了搔臉，四處亂瞟的視線無意間瞥見鲛兒落寞可憐的楚楚模樣，心頭不禁浮起一層同情，“公子一向賞罰分明，氐氏辦妥了差事，理當受賞。”

“也是啊。”姜伋的唇畔綻出一朵極冷的笑容，挑眉反問鲛兒，“那你覺得你該領賞麼？”

“奴婢惶恐。”鲛兒以為姜伋動怒吓得登時下跪，發髻上的雀尾珠钗搖搖欲墜，“是賞是罰全憑家主心意，奴婢不敢妄自揣測。”

“說你是妾你還真像，那你幹脆一直作妾好了。”姜伋嘲諷語音未落便驚然住口，旋即生出一股子強烈悔意。鲛兒身為天家貴女卻甘願為他彎曲膝蓋折斷脊梁，卑微若此難道還不足夠換來他的一個憐惜眼神嗎？姜伋别臉咳嗽一聲，再開口時語氣已經不自覺地軟化了許多，“這事你處理得甚合我意，的确當賞。家裡就要辦喜事了，你如果身子方便的話，就留下來略略幫襯些吧。”

“喏，奴婢謝家主恩賞。”鲛兒怔忪一瞬後恍然明白姜伋賞了她正妻的臉面，立即喜地歡天地匍匐拜謝。姜伋凝睇着伏身眼前的鲛兒，猛然間酸痛難抑，仿佛整顆心一下子浸泡在了一片腥苦之中。他竭力壓下沉重喘息，擡手示意敖丙去将鲛兒攙扶起來，“你有孕在身，禮數能免就免了吧。”

“謝家主憫恤。”鲛兒受寵若驚，一壁搭着敖丙的手站起身子一壁俯身稱謝。姜伋定定地看着笑顔如花的鲛兒，突然間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這個所謂的妾侍，沒來由地生出一陣煩躁，悶聲甩袖逃也似的躲進了内室。敖丙怔忪了眼睛，側身問道，“宮主可要跟進去伺候？”

鲛兒搖了搖頭，姜伋越待她寬縱，她越需恪守禮數，否則傳揚出去，泰山府君指責她不安本分事小，冥官抨擊姜伋偏寵妾侍事大。敖丙也明白這個理，因此鲛兒拒絕之後也沒再說什麼，轉身沒入簾後。姜伋鞋履未脫便仰頭倒上床榻，雙臂交疊墊在腦後。敖丙見狀歎息一聲，蹑腳上前給姜伋脫去鞋履并蹑手調整姜伋的姿勢好讓姜伋躺得舒服一些。姜伋随手撈過來一個枕頭抱着，眉間顔色晦暗不明，“小敖，你覺得我待鲛兒是否過于苛責了？”

敖丙把枕頭從姜伋懷裡挪出來，攤開被子給姜伋蓋上，“小敖身為公子近侍，喜怒哀愁皆以公子心意為先。氐氏行止不端，陷公子兩難害公子傷痛，莫說是谪貶位份，即便是降下重刑永囚地獄，小敖仍嫌不足。但如教小敖冷眼旁觀，小敖又覺得氐氏并非罪無可恕。”暫停話語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确定姜伋臉色還算正常，敖丙方鼓足勇氣繼續勸解，“碧霞飲那事兒，氐氏是過分了，可若是您和氐氏易地而處，隻怕您會比氐氏更狠更絕。後來氐氏懷胎固寵，也是公子冷落她的緣故。奴才不是說您做得不對，老話不是講，夫妻沒有隔夜仇，氣過了，罰過了，便了結了，難不成您還打算同氐氏陌路一輩子嗎？”

“夫妻沒有隔夜仇……”姜伋似有所思般地重複着這句話，倏然咧嘴笑開露出一抹淡淡的悲涼，“小敖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羨慕的人不是我爹，而是我外公。”

敖丙借給姜伋暖手的動作屏退眼中水意，體諒說道，“小敖明白，您與宮主早已不是尋常夫婦了。”

姜伋翻身朝裡而卧，肩膀看似瘦削，絨被厚重卻也輕易壓塌不得，“去找你的阿蓮吧，是時候跟她講清楚了。”

“喏。”敖丙替姜伋掖好被角，又安排上幾個伶俐的下人精心伺候着，反複檢視一切都打點妥當了方才趕奔西伯侯府尋程碧蓮。迎面撞上匆匆疾行的姬發，敖丙一時刹不住腳步，反是姬發眼疾手快扶了敖丙一把。哪吒嬉笑着從廊頂跳下來，對着敖丙直扮鬼臉。敖丙咽下火氣避身讓路，沖着哪吒龇起牙來，“我不擋二公子的道，回頭收拾你。”

姬發莞爾，伸臂把哪吒拉回自己身邊，“倒也不耽誤我什麼，就是哪吒瞧見姜伋氣色不好，這才叫上我一同去看看。但見你往侯府過來，想是舅爺沒有大礙，我也放心了。”

敖丙拱手，“謝二公子惦念，我家公子的病勢不甚要緊，身邊卻也不能缺了伺候。我這也是趁着公子小憩，才溜出來找阿蓮說說話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