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步入西伯侯府時正逢今歲粉荷第一次吐香,清新幹淨的氣息伴着徐風淡淡撲面。光潔台階上,西伯侯正躬身坐着聚精會神地雕刻一塊巴掌大的溫玉,看輪廓似要将此玉雕刻成一尊人像。陽光折影在地耀目熾熱,長長拖出世間賢君良臣的齊心模樣。姜子牙坐到西伯侯身邊靜靜看了半刻,微笑啟唇,“侯爺是在雕刻夫人嗎?”
“我年少時偶得此玉,便想将它雕成夫人的模樣,不意竟蹉跎至今未成,若再不動手,怕永是不成了。”西伯侯溫柔的口吻挂着無可追回的遺憾,姜子牙聽懂西伯侯話外之音心頭微涼,“侯爺召子牙回來,不光是為了伋兒的事兒。”
“發兒連夜遞了道折子回來,并附了一封言辭懇切的長信。本侯已決意接受世子的谏言判姜伋無罪,叛奴華雲發回馬家任其家主處置。”
“侯爺不可。”姜子牙聞言眸底立時掀起一重謀算,斂了笑意凜眉反駁,“華雲區區一介叛奴,如何處置無關宏旨,可伋兒掌虎贲軍,又是子牙的兒子,世子夫人的弟弟,侯爺這般明顯偏袒二公子外家,滿朝文武誰看不出蹊跷?侯爺此舉,非但不會保二公子今後順遂,反而是将二公子置于炭火之上。再者,二公子在信中想必提到了伯夷和叔齊。此二人城府心胸都在伋兒之上,如果侯爺打算繼續用伋兒來對付伯夷叔齊的話,子牙以為,把伋兒放在暗處比擺在明面要好得多。”
“丞相言之有理。”西伯侯仔細思量過當前的情勢後颔首贊同了姜子牙的看法,“那依丞相之見,接下來咱們該把誰擺到這明面上來?”
“李将軍除哪吒以外還有二子,算是曆練有成。”姜子牙再三斟酌,終于還是決定啟用金吒木吒,“侯爺,便讓金吒木吒共守西岐,子牙再于這府外布下陣法請來天庭南北鬥星君加以持護。侯爺精通占蔔之術,生死大限必已明了,無奈侯爺最需要人的時候,偏偏就是子牙不能留在侯爺身邊。”
“丞相為我們姬家做得夠多的了,即使丞相心裡明白姬姜聯姻意味着什麼,丞相還是許婚并且允許伋兒入朝了。”一滴熱淚悄然燙在了姜子牙的手背,一抹哽咽銜在西伯侯的喉間,“真的子牙,我去渭水訪你的時候,我是真的想與你結為摯友。對不起子牙,真的對不起。”
“得侯爺坦誠相告,子牙知足了。子牙奉侯爺為主,既是上天的旨意,亦是子牙自己的選擇。子牙此生能與侯爺為君臣,為知己,子牙大幸。”
高樹遮天濾出斑駁光影,縱是荷香熏風仍是不可避免地會回味出些許苦澀來。姜子牙手握西伯侯的谕旨疾步前往獄所,此時栅門外兩名看守正在嚼着豆子閑聊,辦完手續前來接人的姜子牙剛好聽到了一星半語,“我看了大半輩子的牢房了,我還是頭回見到吃牢飯吃得這麼香的犯人。”
“咱們這間牢房本來就沒關多少犯人,何況這位從小山珍海味嘗遍,乍然吃到粗茶淡飯,肯定會覺得新鮮。”
“得了吧,這位一進門我就瞧出來了,不是個養尊處優的少爺羔子。都說他是丞相的養子,但我打量着,那通身的氣派,啧啧,親生的差不離。”
“咳咳。”姜子牙以輕咳靜場,微笑着向兩名抖肩彎腰的看守道明來意,然後在一名獄卒的指引下直奔姜伋所在的牢房。這是一個六尺見方的單間,姜伋正靠在牆角裡的幹草堆上阖眼半寐。一縷陽光自開在牆頂的小窗涓流似的斜斜流淌進來,纖塵不染的地面如積水空明。一且都是那麼的安靜美好,前提是得忽略掉盤桓空中的那一群嗡嗡亂叫的蚊子。姜子牙無奈地抽搐了兩下眉角,輕輕走上前去,這時他才注意到姜伋手裡居然掐着一根燒着的幹草,紅彤彤的小火苗眼看着就要燎到姜伋的手上了。姜子牙被吓得周身冷汗,趕忙施法将火苗掐滅。姜伋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瞥了臉色青白的姜子牙一眼後再次歪過了頭去,“爹你煩不煩哪,還跑到夢裡邊來訓我。”
“你給我起來!”姜子牙攢起眉頭,伸手掐住姜伋的耳朵一把将他給提溜了起來,“嫌爹煩?是不是你娘跟你說話你就不煩啦?你和你長姐你娘親聯合起來蒙我這筆賬我還跟你算呢,你現在還敢在牢房裡給我點火,你還敢嫌我煩?!”
“爹?不是,爹您聽我解釋!”姜伋總算徹底清醒了過來,擡起雙手架住姜子牙的手腕忍痛賠笑,“爹我跟您說,我那不叫蒙,我那是善意的隐瞞啊!夏日聚蚊,令其沖煙而飛鳴,作群鶴唳雲觀,這不也是您教我的嘛!”
“休要狡辯,你當爹如你娘那般好騙?”姜子牙揪住姜伋的耳朵一路往西伯侯府過去,直到姜伋謝恩半畢回到丞相府他猶自心懼不已。那間牢房環境幹燥,姜伋又坐在幹草之上,萬一那星明火滴落點燃了幹草……姜子牙腦中一片空白不敢再往下浮想,隻是下意識地皺緊了眉頭嚴厲呵斥一旁的婢仆,“天幹物燥的在府門口擺什麼火盆,稍有不慎失火了怎麼辦?撤了!”
“好的姜先生。”跨火盆是民間習俗,寓意趨吉避兇變禍為福。姜伋剛出牢獄,是該跨個火盆驅驅黴氣的,所以武大娘才會特意安排了這項環節。其實姜子牙吩咐撤下火盆的時候她心裡是很疑惑的,不過姜子牙行事素來都有他的道理,因此武大娘雖覺尴尬但嘴上并沒有說什麼。而姜伋眼神銳利心思敏捷,自是能夠立即捕捉到武大娘面部表情的微妙變化。隻見他乖巧地跑到武大娘身邊,指着自己被姜子牙揪得生疼的耳朵哭兮兮地告狀道,“大娘,爹虐待我,我隻是在牢裡閑着沒事兒點了根兒幹草玩兒罷了,爹他就揪我耳朵,可疼了!”
“什麼?你這孩子!”武大娘聞言吓得脊梁骨差點走了真魂,瞬間明白姜子牙為何不同意讓姜伋跨火盆了。這孩子,平日裡明明表現得挺穩重的,不想居然還有這玩火的喜好。武大娘點着姜伋的鼻尖肅嚴告誡,姜伋反手挽上武大娘的臂彎言笑晏晏。大廳裡早早備好了溫水和清粥,姜伋淺淺一抿疲态顯露,廳中衆人見他臉色的确很差,于是關切兩句後便各自散去不作打擾了。姜子牙陪着姜伋回房休息,即便鲛兒已在房中候着了,他還是親自照顧了姜伋沐浴更衣後才關門離去。鲛兒按規矩施禮恭送,禮畢服侍姜伋上榻安歇。撂簾子的時候,姜伋突然擡眼,明暗交拼之下蒼白的臉色襯托黢黑的眼珠顯得尤為駭人,“主母,我有事交托。”
“請家主吩咐。”鲛兒立刻斂容俯身候命,姜伋倚靠引枕沉聲命令,“你即刻返回邯鄲主宅,人員名單上但凡有朱砂标記的,以主母的名義下令,拿華雲叛主作引,全部清理。”
“喏。”鲛兒屈膝領命,姜伋森森注視鲛兒語氣甚為鄭重,“這件事對我很重要,辦好了便是功,辦砸了便是罪,夫人,為夫希望你莫要罪上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