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九楠一動都不敢動。
最後安靜的院子裡,桃摯默了默,放低了聲音:
“你再好好看看,這是誰。”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整個院子中,隻剩下這句話,不是問他這是不是他要找的人,不是安慰,也不是勸告。
隻是讓他再好好看看,裡面躺着的,自己的親人。
而不知靜了多久,院落中再度響起的,是幽幽夜色裡的啜泣聲。
徐實捂着臉,宛如脫力般蹲了下來:“那日老太婆說,想吃杏脯……”
桃摯垂下眼眸。
“自打老太婆不清醒了,我每日都帶着她,從來沒讓她離開過我的視線。”徐實抱着頭,哭道。
“可她總愛往外頭跑,她每次跑到那個鎮外那個岔路,我都怕她找不到回來的路,我便日日帶她去鎮口那條林蔭道上乘涼,然後一遍遍教、一遍遍教,教她回來應當走哪個方向。”
“老太婆喜歡吃鎮口的馄饨,沒多少路,我每次賣完魚都會買兩份一起吃,待到太陽落山了再一起回家。可那日……她說要吃杏脯……”徐實說着,喉嚨口突然變了音調。
“我也不知為何,她從來不愛吃這些甜的東西,可那日卻吵着鬧着要吃杏脯。賣杏脯的擺得比馄饨攤遠幾步,我是猶豫了的,可我走出兩步再回頭,老太婆便坐那兒看着我向前揮手……”
“我本是猶豫了的……可我想,這麼多年買馄饨都是這麼買過來的,從來沒出過什麼事,就買一次杏脯,不會怎麼樣的,就買一次杏脯……”
徐實的聲音越發顫抖,直到最後,泣不成聲。
徐殷站在一旁,滿臉的眼淚。
用手抹,還是滿臉。
他突然想起,小時候有一次大哥陪母親出去賣魚。
傍晚他等了很久,才等到兩個人回來。
那日母親身上都是傷口,抱着大哥卻在笑:“下回可不能再跑這麼遠了,給娘找了好久,你看,魚都沒賣完。”
而大哥弄丢母親的那晚,拖着一筐的死魚,仿佛丢了魂的孩子。
一張紙人從徐實的袖口中飄出,不知是何時粘上的,在空中飄蕩了幾下,緩緩落到地上。
桃摯低眉撿起那張紙人,道:“我們都知道,不是你的錯。”
“可即便你再舍不得,”她頓了頓,“也該同你母親——好好道個别了。”
“道别”二字好似輕得沒有重量,落在風中,轉瞬便散了。
隻剩八尺的男兒跪在棺邊,悲傷恸哭爆發在夜色中:“娘……!是兒子錯了,你回來行不行,兒子再帶你去吃馄饨……”
“娘……”
“娘……”
桃摯看着徐實,緩緩擡頭看向漆黑的夜。
隻要不進行喪禮,人就還沒有走。
這樣,所愛的人就可以永遠活着。
可這怎麼可能呢。
融入夜色的瞬間,辛月梅的那些話再度順着輕柔的風從她耳邊劃過。
——“他一直将徐阿母照顧得很好,可隻有那一次,他把人看丢了。”
——“便再也沒法找回來了。”
***
七月十八,院中老樹叉出枯枝。
桃摯折下那瞬,長長的枝條上,沁出幾朵淡粉色的桃花。
徐家靈堂外,站了許多人。靈堂裡,徐氏的棺材停在正中,徐實和徐殷前後而立。
徐氏靜靜地躺在其中,面容安詳,唇角微微向上。
桃摯走上前,将枝條放在她身前交合的雙手中。而後擡起右手,懸于棺中徐氏的頭頂,輕輕拂動。
手下,淺黃色的光束搖晃的影子交彙,徐徐注入徐氏的額頭。
靈堂中,光點從衆人身上浮起,如星光般彙聚而來,散發着柔和的光芒,一點點飄向棺中人。
楊九楠仰着頭,伸出手小心地捧住一團光。
光影裡的記憶如此清晰。
——娘,晚上吃什麼?
——吃馄饨吧,我們大實喜歡吃馄饨。
——好!
——馄饨,去吃馄饨。
——老太婆,又吃馄饨啊!
——吃馄饨。
——成成成,您要吃什麼就帶您吃什麼行不行。
……
所有的光點終歸在記憶融彙的瞬間,漸漸消融,歸于杳然。
楊九楠手中的光點如雲煙不見,再看向徐實,他早已通紅了眼眶。
桃摯收手之時,徐氏的亡魂飄到她的跟前。
還是那個慈祥的樣子,笑眯眯地,對着她點了點頭。又探向桃摯身後,對楊九楠也點了點頭。
而後極慢極慢地,飄到了徐實的跟前。
似能感受到什麼,徐實停止了抽噎,直愣愣地看向了前方。
眼前空蕩蕩的,他沒能如願看到什麼。
徐氏也知曉他看不見自己,但還是輕輕地,伸出了手。
她已然無法碰到自己的孩子,卻仍是笑着,将手貼上了他的側臉:
“傻孩子。”
不知為何,生得高高大大的壯漢,在這一刻,對着虛無的空景再一次哭出了聲。
像是預知别離般,嚎啕大哭。
……
棺材擡出,桃摯壓在隊伍的最後。
補齊殘缺的亡魂,不必再跟着棺師,自會有往生門中的人來接。
門口,辛月梅守在一旁。以她的身份,不該參加送葬。
送葬的隊伍出來,她向桃摯福了福身。
楊九楠見到辛月梅,在臨行的最後,又回頭看了一眼徐氏的亡魂,才又快步跟上了桃摯。
這次楊九楠不在送葬的隊伍裡,便隔着段距離跟在旁邊。
桃摯側目問道:“怎麼了?”
“剛剛阿婆,又給了我兩顆糖,”楊九楠道攤開空了的手心,握了握,“我突然想起,最初阿婆誤拿您白靈瓶那次,您說那一次,阿婆是不是因為察覺我沮喪,才會去拿棺師用的白靈瓶給我,為了……鼓勵我?”
桃摯看着前方:“你想說什麼?”
“雖然很偶爾,但阿婆好像,”他又道,“也會有清醒的時候。”
桃摯沒有做聲。
“您還記得嗎,我們一開始進金銀鎮,阿婆是第一個認出回家的路的。”
“我在想——”像是沒法繼續說下去,楊九楠沉默了很久。
“那日,阿婆是真的迷路了嗎?”
前路很長,桃摯腦中猶有徐氏在樹下目送他們的模樣。
許是常年彎着腰,又或是年歲大了,那虛影佝偻着背脊,看着矮矮小小的。
記憶中,同他們在一起時,這位來客總是在笑。
總是非常溫和。
忽有桃花花瓣飄落在棺椁上。
花的顔色很淡,淡得仿若能帶走世間的一切。
身後,似有淺影随之消散。桃摯默默伸出手,接住一瓣花瓣。
良久,她應道:
“是啊,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