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很輕的腳步聲。
樓尋被那股神力猝不及防沖散,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團水牢牢包裹着,壓着他的眼皮,禁锢着他四肢,他使勁渾身解數也動彈不得,隻能通過五感聽那腳步聲徐徐接近,随後,冰涼的硬物點上他的眉心。
像是機械材質的指腹。
樓尋霎時掙紮起來,然而毫無作用,他的神識連同記憶一起從眉心被抽出,人間數載裡的喜怒哀樂全部跟着流逝過腦海,像彙聚的河流,在來人眼前一覽無餘。
從幼時蒼北雪山被浪迹天涯的劍仙收養開始,到少年時與椒羊堂古道熱腸的同伴們結識,他在這段美好的少年時裡被無數人的愛澆灌着長大,成了個正直果敢、隻對情感懵懂的半仙,行事隻恪守“治世于微末,安民至長古”的守則。
他本該有寬裕的歲月去學習愛恨,然而接下來的變故打碎了一切,九重天重氏私養饕餮魔獸,放出殘害人間邊境,椒羊堂前往鎮壓卻因此全部慘死——除了樓尋死而複生。
“複生系統……”來人看到這段回憶停頓須臾,若有所思道:“你這個時候就把它用掉了啊。”
說罷,他五指一抓,後續的記憶從樓尋眉心如海洪傾瀉。
他看到血仇的恨洗刷了樓尋情障,差點因此把他逼到生死邊緣,第一次因緻瘋的恨瀕臨絕境時,另一個人出現在樓尋記憶中,于一個不停歇的雨夜,在機械紙人的屍骨中,掐住樓尋脖子吻了上去。
“……”來人眯起眼,嘴角抽搐許久,大概是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喉口悶出一聲極冷的笑。
“簡直陰魂不散……”他拂開蕭長宣面孔。
回憶速度快了起來,徐家地宮、地下煌城、無妄海畔,樓尋迄今為止所有磨難與波折、愛恨同瞋癡、堅韌和猶豫都在他眸中迅速閃過,他臉上出現些許惘然,随後又沉默下來,把樓尋記憶裡有關于徐月生的部分全部剝出。
以強權逼迫,以險境驗身,用神火灼燒,憑冷情傷害,上神的聲音在樓尋的記憶裡永遠帶着比刀刃還鋒利的刺,涼得人寒徹心扉。
“……月生,怎麼這樣對你呢?”來人無意識喃喃。
話音未落,來人猛地往後退了一步,銀劍劍尖貼着他脖頸劃過,若不是他如今沒有實體,隻怕半個脖子都要被削下來。
他愣愣地摸過自己脖頸,擡頭看去,樓尋不知何時掙脫了他的神力束縛,正喘着氣,一手扶額,一手撐劍,精緻面孔上毫無血色,隻有冷意。
被抽出的回憶全部消散,來人放下手,目光平靜地盯向樓尋,輕聲道:“阿尋,好久不見。”
樓尋被他強行抽調記憶,如今腦海針紮般疼,他穩了穩氣息,咬牙朝周圍看去。
周遭一片白茫,蕭長宣何天涯他們全部消失,整個空間被神力包裹,隻有他跟眼前人。
“他們呢?”樓尋撐起身,橫劍身側,神情裡沒有一絲久别重逢的感懷。
“你與我久别,重逢便為無足輕重的人與我刀劍相向,”那人似乎完全沒察覺樓尋的敵意,嗓音照舊溫和,“是否不太妥當?”
樓尋不欲與他廢話,“我再問你一遍,他們呢?”
“被排除在神識之外了,見你昏迷一個兩個全部慌了,現在你正在回神都的路上。”那人解釋道,說罷,他沉吟一會,“如果你不願意稱呼我父親的話,像以前一樣直呼我名字也可以。不用對我如此戒備,雖隻是殘魂,但我也是貨真價實的重紅,是你的……創造者。”
樓尋面上表情毫無變化,藏在衣袖裡的手卻悄然攥緊劍柄。
他沒有預想過自己和重紅還會有見面的一天,一時甚至都不知道用什麼态度去面對,隻能緊繃着自己神經,戒備着眼前人的一舉一動。
沒有一個父親會在與孩子見面的第一眼不顧他痛苦抽出他的記憶,也沒有一個孩子會在奪回主導權的第一瞬間劍尖直指父親頭顱。他們之間的關系太過複雜,溫情顯然不是他們的相處模式,但若說一個确切的态度,樓尋又給不出來。
于是重紅表達了他的期望,“你和以前一樣對待我就行,不用想太多,你與我血脈相連,合該親近。”
“……”樓尋沉默須臾,“你說的不用想太多,是指靈力仿生和仿生人的仇恨,還是指什麼?”
“這些年你真是被教壞了。”重紅搖頭歎氣,“靈力仿生和仿生人不過就是機械造物,你何必關心他們的生死,即便我當年選擇的道路對某些人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但阿尋,這些與你有什麼關系?”
與他有什麼關系?
他是從這些傷害裡孕育而出的生命,怎麼會沒有關系?
樓尋眼眸微眯,心裡突然像壓了一塊重石,沉重的郁悶堵塞着他呼吸——他面見徐月生時也是這樣,無力無奈無所适從。
與他血脈相連的兩個人,從人格到思維,都在全面的否定他。徐月生為徐家複興視凡人生命如草芥,指責他存有餘情優柔寡斷,重紅為創造他無視仿生人苦痛,暗示他何必仁心那些因他而生的枯骨血河。
不愧是夫妻。樓尋想,頂級的世家思維裡養出絕對的自私。
也不愧是父母。
血緣大抵真是什麼玄妙的關系,換做别人,哪怕指着鼻子罵他眼皮也不會動一下,偏偏這兩人,随口敲打的三言兩語就能讓他難以呼吸。
哪怕他也是重紅口中的“不過就是機械造物”,哪怕徐月生拿神火千百次燒灼他七情。
“……你把他們排除在神識之外,獨留我一個,”樓尋偏過臉,額發遮擋他眉目,“就是為了跟我吵這個?”
“阿尋,你是我的孩子,我永遠不會與你發生争吵。”重紅低眉糾正他。
樓尋斜睨他一眼,沒有說話。
重紅向他走近兩步,“我見你僅是因為想念,畢竟自我死後你流落凡間,與我分别百年,這是人之常情。”
“如果你的常情包括翻看别人腦子,那實在敬謝不敏。”樓尋諷刺道。
重紅“唔”了一聲,似乎并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我隻是好奇你為什麼會在魔界,身邊還混了那樣一群人。何氏倒是情理之中,可那個失敗品,仿生人……以及那個談不上凡人,更不屬于仿生人的東西,該出現嗎?”
樓尋眼神驟然冰涼,手中劍劃過地面,這帶着威脅的兇煞警告叫重紅微攏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