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一樣,他那是跟你吵架被趕出來的,我是睡不着主動出來以免影響人家休息。”
梅硯走到茶幾旁邊,壓低了點聲音:“诶,你這次……”
這次池浪沒再不讓她提,隻搓了搓臉,眼神稍顯躲閃:“不知道。”
看他這模樣肯定是有苗頭了:“我就說呢,你還從沒對誰這麼上心過。不像是單純的擔心,你倆好得都能穿一條褲子了。”
“這都哪個年代的比喻啊……”池浪哭笑不得。
“啧,你就說貼不貼切吧——诶?”仔細一看,梅硯發現他嘴角破了,“你這嘴……又是貓咬的?”
池浪得了便宜,找借口都找得老實多了:“上火。”
“這兩天我們跟着小明不是吃得很清淡麼?”
“……架不住吃得多。”
一次趕上人家三次了。
“那你多喝水——總之呢,祝賀你找到理想的小夥伴兒。用不用我幫忙安排條線路,你帶着他出去散散心?成天不是窩家裡就是泡網吧的也不太好吧。”
“謝謝親愛的梅女士,但就算要出去也不能這麼過山車式的,搞得心情大起大落。何況還沒到那一步呢,他估計也沒那個心思,我帶他上附近轉轉就行。”
“附近有什麼可轉的?看看江,看看塔?也不新鮮呐。”
“看海。”
“唔……這個行。不過海邊兒風大,戴上我送你倆的帽子。”
“知道啦。”
“行,不跟你說了,我今天有個聚會,得出門兒了。别忘了給小仙兒備貓糧。”梅硯往門口走兩步,又回頭打量了一下那張沙發,“要不我再買個能展開睡覺的懶人沙發呢?這麼睡對頸椎不好。”
“擱哪兒啊?我直接買個睡袋得了。”眼看兩人又要讨論個沒完,池浪點了點手腕上并不存在的表,“你不用管了,我有辦法。溫馨提醒,再聊下去您很可能會遲到。”
“哎呀呀,走了!”
“聚會愉快。”
“理想的小夥伴兒”?
什麼意思?
厲明站在門邊,房門忽然從外面推進來,吓了他一跳。
“喲,偷聽呢。”池浪打開衣櫃找今天要穿的衣服,“都聽到什麼了,用不用我給你解解惑?”
太需要了。
厲明看到他一點兒不避人地脫衣服,露出形狀不錯的身材,突然閃回昨晚的畫面,丢下一句“等刷完牙吧”就沖向了洗手間。
出門,走過昨晚事發的河邊,經過遇見玄序的拐角,再到網吧包間吃完早餐,厲明都沒有提起要解惑的事。
他是有顧慮的。
如果他知道了池浪的往事,甚至是連梅總都諱莫如深的秘密,那池浪會不會反過來要求交換他的秘密呢?
得知别人的秘密通常是要付出代價的。
哪怕對方并不要求回報。
“現在開播嗎?可以多混點時長。”按昨天池浪所說的,厲明盡量以平常的方式和他交流,這樣他會輕松很多。
“播之前先跟你講講我的事兒?當個小故事聽就行——不過聽完不能笑話我啊,挺幼稚的。”
要來了嗎?
厲明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在他還沒計較清楚的當口,池浪的小故事就已經溜進了他的耳朵裡。
對于小孩子來說,擁有一個能随時叫出來玩或者去對方家裡做客的好朋友,其實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
但池浪沒有這樣的朋友。
原因很簡單,他爸爸常年不在家,别人都傳他是個野種。
媽媽說,不用理會那些人,你爸爸是個很好的人。
可很長一段時間裡,就連他都不知道那個“很好的”爸爸是做什麼的。
他無法反駁,也就無從拿出說服别人一起玩的理由。
于是,小時候的池浪有了一個願望,他想有個好朋友——彼此唯一的,可以分享任何東西的,誰都不能超過的那種最好的朋友。
在這種前提下,讨好行為再正常不過。
執念生成過分的熱情,周圍的同齡人都在接觸一段時間後被他過分的熱情吓退,評價他“很怪”,感覺他“不正常”,“好惡心”。
然而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個同學忽然對池浪說想和他做朋友。
這簡直是從天而降的好事,一貫遭受冷遇的人又怎麼會執着于一個理由呢?
從那天起,他們上體育課的時候總是一起結對練習,放學後一起在校門口的小店裡買衛生狀況堪憂的小吃,還常常一起到對方家裡寫作業……
池浪本來以為,那個人會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會和他考上同一所初中、高中、大學,他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可一個月後,男孩在放學後約他到一條小路上,當着許多等在那裡的高年級男孩的面,大聲講述池浪想爸爸的時候總是哭,一哭就抱住他不撒手,摟着他,親他嘴的事迹。
最後,那男孩宣布,池浪是一個同性戀。
這之後的記憶相當混亂,池浪記不清楚發生了什麼,隻知道他們扯掉了他的外套和褲子,一直辯解的“我沒有親他”也根本沒人聽,最後他哭得止不住,帶着一身泥巴和淤青回家了。
沒錯,他是在哭的時候向那個男生尋求過擁抱,但肯定沒有親他——他怎麼能這麼說?
池浪害怕極了。
他們一方面憑借風吹草動看穿了他,一方面将他塑造成一個卑鄙的異類。
可怕的詞語萦繞在腦海,有那麼一刻,連他自己都有些相信這樁虛構事件了。
從那之後,池浪就删除了這條願望。
他把自己關在家裡,梅硯本來想去學校要求那群男生和學校道歉,但池浪說再也不想看到他們,于是梅硯就給他辦了轉學,甚至爸爸也費了好大的勁請了幾天假陪他,即便他總是把自己鎖在屋裡誰也不想見。
一個月後,他像是忽然想開了,到了新學校之後像變了個人,主動和所有同學交朋友,但再也不提要他們和自己最要好的事了。
他不會再把所有的零花錢都拿去請朋友吃零食,不會再幫同學補作業,或者答應他們的任何無理要求了。
他請梅硯幫自己報了跆拳道課,沒事就招呼一幫人去打籃球,甚至主動去競選班幹部,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同時也拒絕任何一個人成為超出他和其他人關系的那個“更好的朋友”。
他做到了,做得得心應手。
通過觀察好人緣的特征,使自己也變成了所謂的“好人緣”。
他成了相當受歡迎的人,男生都喜歡跟他稱兄道弟,很多女生也會給他遞情書,老師也因為他成績好人緣好而更喜歡他。
再沒有人會叫他怪人,感到他很惡心,或者……認出他是同性戀了。
“本來我對小時候這種幼稚的堅持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直到——”池浪原本一直對着還沒開機的屏幕,此時看了厲明一眼,又垂下眼皮恢複原狀,“早上梅總說的話你不用放在心上,這種願望本來就沒有意義,也沒有實現的可能。畢竟,任誰碰上了這種所謂的朋友關系都會喘不過氣來吧?
“我不是要你跟我玩這種過家家的遊戲,就像我說的,你怎麼舒服怎麼來。對現在的我來說,讓人輕松的關系才是好的。”
他的講述就停在這裡。
聽到“同性戀”三個字的時候,厲明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們都知道自己是。
卻都沒有這樣宣之于口過。
以至于說和聽的時候,竟然還有些陌生,有些羞恥。
這個故事不複雜,但聽完會讓人覺得有點兒悶。
也是,這麼會察言觀色,同時跟所有人都保持良好關系的人,生活能有多一帆風順呢?
“咱們兩個還真是反着長的……你最想要的東西,我躲都來不及。”厲明輕輕地說。
“是曾經想要。”池浪糾正他。
“是嗎?”厲明反問道,“既然要講真人真事,那還是誠實到底比較好吧?”
池浪看着他,難得地沒有說話。
“你是不是覺得……隻要對我坦誠一點,我就也會像每一次回禮那樣,把我的秘密也告訴你?”
厲明的語氣讓人分辨不出他此刻的情緒。
“好人緣”的面具出現了一絲裂痕,小時候的池浪恍然間似乎又不知所措地跑了出來。
是,隻有他自己知道,後來的這個池浪是假的。
但誰說假面戴久了不能成真呢?
時隔這麼多年再次試圖拿出真心,這一次不再是用熱情,而是包裹在自我訓導出的禮貌周到和冷靜克制之下……即便如此,也不可以嗎?
那條被他從回收站悄悄複原的願望,果真沒有實現的可能了嗎?
“你還記得上次在KTV,我選真心話時候的答案嗎?”厲明的聲音有些發抖。
沒有人知道,這是源于興奮。
“有些秘密隻适合成為一個人的秘密,所以,我隻能給你些别的。”
他的手藤蔓一般伸向鄰座,小指輕輕勾住了池浪的。
出生至今,他從未如此大膽。
他忽然理解了激情殺人的罪犯,理解了此前兩次将池浪狠咬出血的沖動。
從不敢肖想的寶藏變得唾手可得時,再清高的人也難掩心中一時澎湃。
何況他絕不是什麼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不僅肖想了,池浪吻過來一次,他便要追着雙倍吻回去。
不算早有預謀,但起碼是早有賊心了。
他一度以為自己會像一顆未死的枯木,終将孤獨着迎來真正的死亡。
唇·舌·勾·纏與随之而來的悸動卻打開了身體的某個機關,秘密重逾千斤,軀殼輕似柳條,那像風的人随意便可将心弦撩撥起來。
他曾經笃定自己是什麼取向根本不重要,因為他壓根就沒打算結婚生子,甚至抗拒戀愛。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哪怕是一潭死水,也有人能在這裡翻出浪來,讓他不得安生。
手指和另一人的相扣,肉貼着肉,嚴絲合縫。
“我沒有錢,很無趣,甚至連真心都拿不出……隻有手,腳,這副身體……
“我隻有自己,你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