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還沒走到門口,他又接到了一通電話。
是厲向東。
他很長時間沒打來了,有什麼事厲明都直接跟王制聯系的,不知道這次又是出了什麼事。
池浪很快就要來了,而如果他不接,厲向東就會一直打。
因為不想讓池浪看出什麼,厲明還是選擇立刻接通。
熟悉的惡言惡語,熟悉的哭天喊地。
厲向東反反複複地說護工毆打他,還拿走了他的手機,不讓他跟人聯系。這不是虐待是什麼?沒想到他不病死、不摔死,竟然要被打死、活活兒折磨死了,這還有天理嗎?這不是殺人嗎?!
厲明走到四月初的春雨裡,天光晦暗,他卻覺得刺眼。
聽着聽筒裡淩亂的語句和嘶啞的哭喊,他心裡想的卻是,這一天來得比他預計的晚多了。
“你想怎麼樣?”他淋着雨,又冷又倦地說。
“什麼叫我想怎麼樣?你親爹躺在這兒動不了,死狗一樣任人欺負,你這是什麼語氣,你還是人嗎?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被打死了,今天就能趕上給我燒紙了?啊?!”
是啊,不說差點忘了,今天是清明。
厲明重重地深呼吸,潮濕的空氣從鼻腔吸入,像是兜滿了雨水,墜得肺腑沉甸甸的。
再開口時,聲音裡是掩飾不住的厭惡:“别做夢了。”
死了還想絆住我。
别做夢了。
他直接挂斷電話。
可這件事不處理的話,他根本沒辦法繼續坐下來好好吃飯。
趁着池浪還沒來,看不到他這副坐立難安的樣子,厲明立刻招手攔了一輛出租,在車裡分别給曹想甯和池浪去了電話。
電話裡,池浪問:“能告訴我具體位置嗎,我去接你。”
厲明那邊陷入沉默。
于是池浪很快又說:“那我還是在橋邊等你,跟上次一樣。”
他聽到厲明“嗯”了一聲。
抵達出租屋之前,厲明又給王制打了電話,問怎麼回事。
王制語氣激動,說厲向東就是個老流氓,聽他和老婆打電話,就說叫他老婆來這兒伺候,可以多給一倍的錢,他們夫妻倆一起做活,一個白天一個晚上,兩不耽誤。
“你聽聽這是人話嗎?雖然他是你爹,你是我雇主,但是我今天還就罵了,還就打了,報警也沒用!什麼幾·把玩意兒!個老不死的,誰愛伺候誰伺候!老子不幹了!”
厲明聽完,給了他幾秒平複心情,這才問:“那為什麼不打電話告訴我?”
王制忽然結巴起來:“我是、是準備……說的啊!那不是先接了個電話,沒來得及嘛……誰、誰知道你爹就……”
惡人先告狀了。
不止如此,藏手機的事兒估計也是真的,但他又不敢藏到什麼根本夠不着的犄角旮旯去,不能被誤會是偷,隻是拖延時間,讓厲向東這半瘸子費點兒勁兒——畢竟雇主晚一天知道,他就能多拿一天的錢。這冤大頭給的還比别人多。
厲明三言兩語結束通話,讓王制在出租屋等着,他去給他結工錢。
司機往後視鏡瞥了一眼,心說這殺氣騰騰的,結的到底是工錢還是人命真不好說。
到了出租屋,王制在樓底下的門洞裡蹲着抽煙,一根見了底,厲明走上前遞給他一根新的。
“還抽得慣嗎?”擱平時,這種寒暄的話絕不會從厲明嘴裡說出口,可今天他是帶着目的來的,又攢着氣,竟然能耐着性子鋪墊起來了。
剛碰面的時候,王制抽的是10塊錢出頭的黃金葉,現在手裡拿的是玉溪。過年的時候厲明給他打了點煙錢,他倒是聽話。這麼長時間還沒抽完,看來是抽得很省了。
“好煙能抽不慣嗎。”王制見是厲明,露出忍着火氣留着體面的表情,站起身來跟他點了個頭。
厲明也點上一根,嘴裡叼着煙,單手點着手機,問:“你算算多少?我直接微信轉給你。”
王制早把數字背得爛熟,卻還是裝模作樣地看天想了一想,才說:“沒算錯的話,還差這一星期的,一共3500。”
厲明點點頭,卻不慌不忙地放下手機,也看了看天,說:“一天500,這在S市算頂格了吧?”
王制此刻隻想要了錢走人,便附和道:“是啊,小老闆你出手大方——但也是因為您家老爺子實在是……”
厲明打斷他:“最一開始我們說好的是多少錢來着?”
王制神色尴尬起來,打着哈哈:“您看,這不是具體情況擺着嘛……”
“300一天,對吧?”
再次被打斷,錢沒到手,王制不好抵賴:“是,但是……”
“過年期間本來的三倍工資你要了五倍,我還另外給了你一千塊錢買煙,年後你又借口樓上那個要抽煙喝酒,大吃大喝,還要給他買藥換藥,這才漲到了500,對吧?”
“這怎麼能是借口呢……”
“打你來,厲向東修養了少說兩個月了吧?先前被人揍的那些傷肯定早就好了——但是不湊巧,”他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盯着王制,“石膏還沒拆,他還是傷患。而且你很清楚他長年地抽煙喝酒,身子骨早就不行了——你帶他去檢查過被你打出來的新傷嗎?你知道護工毆打患者還隐瞞不報會怎麼罰麼?”
王制被他問得忍不住後退一步,心虛道:“那也是他侮辱人在前頭……”
“相比之下,坐地起價這種事都顯得小多了——厲向東疼得嗷嗷叫,你不會沒聽到吧?打出個好歹來,判個幾年也是有可能的。”
說到這一步,王制也假客氣不起來了:“放你的屁!你說判就判?你誰啊你!我再說一遍,報警也沒用!我……”
“行,那我試試。”厲明當着他的面撥了110。
“你他媽……”王制一時間有些慌亂,左右扭頭看了看,想起這片兒沒監控,撒腿就跑。
也不管自己的聯系方式還在對方手裡。
厲明在電話接通前就挂斷了。
世界忽然安靜了,他也暫時不需要像他人輸出那些看似鋒利,實際上自己根本不想握在手裡的陌生語言了。
他像王制一開始那樣蹲下來,看着門洞外還在淅瀝的小雨,一口一口抽着煙。
他一會兒想,趁着這件事,正好換了護工,他不想花那麼多冤枉錢在厲向東身上。厲向東還不到五十,一次骨裂就這麼能作,以後老得不能行了,還不得像噩夢一樣纏得他不得好死?
一會兒又想,還有誰能願意接手這麼一個讨人嫌的玩意兒?
像是為了讓自己喘口氣兒,接着他又想到池浪,想他跟曹想甯應該早就見了面,會聊些什麼,曹想甯會不會說他壞話?會不會……不小心說漏什麼?
腦子空白了一陣兒。
東西太多的時候就容易卡住。
抽完一根煙,厲明忽然一撐膝蓋站了起來。
反正厲向東那個骨頭的恢複期也差不多了,幹脆今天就去把石膏敲了吧!
這樣就不用再請護工,不用再為難,不用再為他的事耗神了!
他興沖沖地,說幹就幹。
厲向東的辱罵,醫生的問話,拆石膏的過程都像被按了快進,厲明屏蔽一切不想看的和不想聽的,蒙上毛玻璃,泡進水裡,他甚至都沒和恢複行動自由的厲向東搭同一輛車,而是單獨坐車往池浪等他的地方趕。
可以見他了!
隻是分開了幾個小時,厲明卻覺得無比漫長。
什麼性格合不合,關系愛不愛,最後分不分的……
重要嗎?
他隻知道自己想見池浪,并且一定要見到他。
除此之外沒有什麼是重要的。
除了池浪,他此刻什麼也不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