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這樣坐着,沒有人說話,一時之間,客廳靜悄悄的,牆上挂着的時鐘裡,秒針咔哒咔哒地轉,姜裕蔓擡眼看了看時間,站起身,拍拍許晏昀聳下的肩頭,讓他早些回屋睡覺。
客廳隻剩許晏昀一人,不知秒針轉了多少圈,他終于動了動發麻的身子,起身進了房間。
第二天大課間後是體育課,開學第一周學校事情安排多,大課間不用跑操,班上不少同學不等上課鈴響就跑下樓到操場上去,班上沒剩下幾個人,最後一個女生走的時候不忘提醒許晏昀:“記得關風扇和燈。”
許晏昀點點頭,這女生正是報到那天幫完孟翊又幫許晏昀的那位,她之前也是一班的,叫季婷怡,性格開朗還熱心,被孟翊任命為臨時班長,不過照她這樣對班級負責的态度,許晏昀想,估計轉正也隻是時間問題。
溫緒遠今天一反常态沒在班裡磨到剩他最後一個,早早就下樓了,許晏昀出神地盯着他空位,直到上課預備鈴響了才如夢初醒匆匆關掉風扇和燈跑下樓。
剛開學,體育課也沒什麼要教的,先排了排跑操隊伍,好巧不巧,他們四個男生又穩居最後一排,跑操隊形空隙緊密,胳膊偶爾能擦着彼此的,許晏昀瞥了一眼左手邊的溫緒遠,悄悄收了收手臂。
跑操隊形排完,剩下的便是自由活動時間,林惟川早就從器材室借來了籃球,抱着往場地上沖,還不忘喊一嘴許晏昀讓他趕緊過來。
後者揮揮手,高聲說自己今天不舒服,想歇着。林惟川便不再問,揪來陳鳴做替補,不多時,一群人便在籃球場上熱鬧起來。
操場上正前方有個背光的小看台,頂上也有棚,夏天的體育課多數人在自由活動時間更喜歡在這裡呆着,曬不着太陽。今天綠城降溫,坐在棚下也感覺不到燥熱,許晏昀上來時,溫緒遠正坐在第一排在看書,還是開學時拿的那一本,他看書的進度倒是快,開學才第三天,沒看的就剩下薄薄一指厚。
許晏昀坐在他背後,支着下巴瞧他後腦勺,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目光太熾熱,溫緒遠翻了幾頁後,突然出聲:“不舒服為什麼不去醫務室?”
許晏昀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跟自己說話,連忙胡亂扯了個謊話:“我胃疼,老胃病了,剛吃過藥。”
溫緒遠沒再說話,看台上轉眼隻剩下沉默,許晏昀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繼續盯着人背影看,直到那薄薄一指也翻完,溫緒遠合上書,他挺直了背,卻歎了口氣。
“你知道我的事了。”他淡淡說。
許晏昀吓得差點從座椅上跳起來:“你怎麼……”
他話音剛落,溫緒遠轉頭看他,許晏昀腦子一嗡,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你詐我!”
溫緒遠臉上沒什麼表情,不冷不熱道:“沒什麼可詐的,高中部老師們幾乎都知道了。”
“可是大家不知道!”許晏昀高聲反駁,他自己的聲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大家不知道!”
溫緒遠盯着他,抛出下一個問題:“那你為什麼知道?”
“因為……”許晏昀嗫嚅片刻,那句“擔心你”他不知該怎樣說出口,指尖被他掐的泛白,陣陣鑽心的疼痛讓他大腦格外清醒,又因溫緒遠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過幾秒而恐慌。
許晏昀聽見他自嘲地說:“算了。”
怎麼能就算了呢?
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許晏昀徑直拽起他手腕,力度收不住,那本放在溫緒遠膝蓋上的書掉在地上,溫緒遠抿緊了嘴,臉上有一絲不悅,可許晏昀管不上那些了,他一字一頓,聲音輕而鄭重:“因為我不想看着你太累了。”
溫緒遠的身子聞言一震。
當代的醫療技術仍舊無法與那些緻命的癌細胞抗衡,思念和愛也無法與生離死别所抗衡,那些灰暗的不見希望的日子和溫緒遠日複一日的失望,許晏昀不敢去細想,更不敢想,溫緒遠走到這裡,已經承受了多少壓力。
于是許晏昀松開手,低聲說:“歇一歇吧溫緒遠,你能走到這裡,已經很厲害了。”
溫緒遠的手慢慢垂下去,腦袋也是,許晏昀等了好久,等溫緒遠願意主動說。
“中考那年,我爸突然說要搬來綠城,我問為什麼,他說他想家了。”風聲這時停了,溫緒遠開始慢慢叙述着這個令人心碎的故事,“大人有自己的打算,我便不再問,聽他的安排考上了六中,也就是那一年,我爸查出來肺癌,已經是晚期,醫生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
“那段時間,他每天睜開眼就要打針、化療,可他還是日漸消瘦,直到最後那一個月,癌細胞轉移,有一天,他突然認不出來我了。”溫緒遠說着,臉上看不出一絲悲傷,好像是個局外人,“我不明白治療的意義在哪裡,直到我爸再度清醒過來,他說自己沒什麼遺憾了,沒過幾個小時,人就走了。”
許晏昀低頭揉了揉濕熱的眼:“……對不起。”
溫緒遠望着他泛紅的眼眶,嘴唇翁動,半晌,他不再看許晏昀,轉頭看着操場上喧嚣的人群:“為什麼不告訴别人?”
許晏昀雙手攥緊放在膝蓋上,他伸長了脖子,終于将心中所想說出口:“我不想你被可憐。”
這話讓溫緒遠恍然間想起他父親離世那天,醫院的護士在病房門口竊竊私語,看着他的目光裡充滿了憐憫,可溫緒遠從始至終也隻是淡淡的,他好像流了一滴淚,也好像沒有,平日裡最引以為傲的記憶力在此刻變成了廢物,溫緒遠記不得那一滴淚到底流在哪裡,又流在何處,他自始至終隻是面無表情陪着失魂落魄的母親,最後兩人整理了他父親剩下的遺物走出病房。
臨走前,溫緒遠盯着病床上挂着的患者牌子,溫常青三個字突然變成了他看不懂的符号,于是他拽下來那張卡片,塞進了口袋。
走出住院部的時候,外面已經是臨近黃昏,江婉萍站在醫院檐下問他,要不要回申城上學,彼時高三已經開學,溫緒遠望着對面六中門口來來往往的學生,搖了搖頭。
他說,我想看看我爸從小長大的地方,媽,你回去吧。
江婉萍深知他性格,一旦認定了什麼事,便是再勸也不會聽,以前高傲的女人此刻沉默着擡手抹掉了奪眶而出的淚。兩天後,她在六中旁邊的家屬院為溫緒遠租了套房,确保他可以照顧好自己,便踏上了回申城的飛機。
然而許晏昀的眼神和住院部裡的護士們都不一樣,溫緒遠在那裡看出來很多很多感情,唯獨沒有憐憫,但有一個小小的自己,他忽地扯起嘴角,笑意不及眼底:“許晏昀,你真奇怪。”
許晏昀眨了眨眼:“你在誇我嗎?”
“你怎麼認為都好。”溫緒遠彎腰拾起那本書,站起身,轉身要朝看台下走。
許晏昀在他身後,拔高了聲音,順着燥熱的風飄過來:“溫緒遠!你得往前走!”
溫緒遠想說他當然知道,可他停在原地沒動,下課鈴聲響了,混着鈴聲,許晏昀怕他沒聽見,又重複一遍:“你得往前走啊!”
不知道是鈴聲太吵還是許晏昀的話刺進他心底,溫緒遠深吸一口氣,側過頭答:“我知道了。”
說罷,他沿着樓梯下去,站在最後一階樓梯上時,他似乎是認命般輕歎,擡起頭看着仍站在看台上的許晏昀,後者同他對上視線,下意識疑惑地嗯了一聲。
“你是準備當雕塑嗎?”溫緒遠頓了頓,無奈說,“上課要遲到了。”
許晏昀緩緩睜圓了眼,在溫緒遠的注視下,他笑着一蹦一跳下了樓梯,溫緒遠站在操場門口等他,那是處風口,白日裡幹燥的風将溫緒遠的校服外套吹得像振翅離去的大雁,可他卻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耐心的,等着許晏昀過來。
意識到這點的許晏昀揚起嘴角,全力跑過去:“我要追上你了!”
溫緒遠就這樣靜靜地看着,看着這個奇怪的少年跌跌撞撞地闖進了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