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榮看着他臉上的笑意,一陣惡寒,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許晏昀結束拍攝坐在回台裡的車上時,整個人都累得癱在座椅上不願意說話,額頭上搭着李愈裳買來的冰袋,閉上眼淺眠休息。
李愈裳打了個哈欠,小聲抱怨:“唉,新欄目白手起家是真不好做。”
正開車的孫甯接上話:“熬過這段時間等收視率漲上去就好了。”
李愈裳聞言,絕望地仰頭看着車内天花闆:“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她說着,手機接到台裡配音導演的電話,那頭問怎麼給許晏昀打電話打不通,他是不是終于被工作逼瘋所以拉黑自己了。
李愈裳一頭霧水,開了免提,轉頭問許晏昀:“學長,你手機沒開鈴聲?”
許晏昀睜開疲倦的雙眼,迷糊道:“怎麼了?”
電話裡配音導演嗷嗷叫道:“小許啊,知道你剛接手新欄目所以忙,但你不能拉黑我吧?”
許晏昀感覺快被繞暈了,擡起手打斷道:“不是,你在說什麼?”
配音導演欲哭無淚控訴道:“說你不接我電話!我都打了十來個了!”
聽他這麼一說,許晏昀趕緊去摸自己外套口袋,卻沒在裡面找到手機,他臉色倏然一變。
“不會吧……”李愈裳捂着嘴不可置信道,“手機丢了嗎?”
許晏昀又仔細翻了翻後座上放着的幾個包,最後癱在座椅上長歎一口氣:“應該是忘在剛剛拍攝的店裡了,讓我在這裡下車吧,我回去找,你們先把素材送回台裡。”
孫甯打着雙閃在路邊停車,轉身看向許晏昀:“不用陪你一起嗎?”
許晏昀擺擺手,已經拉開了車門:“不用,怪浪費時間,你們趕緊回去吧,我找到手機也回去了。”
正巧這時經過一輛出租車,許晏昀招手攔下,幸好錢包還在,他向司機報出地址後,出租車飛快開出孫甯和李愈裳視野内。
李愈裳眨了眨眼,擔憂道:“天氣預報說晚上有雷陣雨,學長走的時候沒拿傘啊。”
孫甯勸道:“放心吧,商場裡有買的。”
電話裡許久沒出聲的配音導演默默出聲:“所以小許走了?”
“托你的福,他趕緊回去找手機了。”李愈裳還是放心不下,輕聲說,“希望能順利找回手機吧。”
許晏昀回到商場負一樓的小面館時,他們原先拍攝的那張桌子已經有人了,許晏昀看了一眼,沒瞧見自己手機,便去收銀台問老闆,後者見他突然折返,還以為是剛剛的餐食有問題,不安地問許晏昀怎麼了。
許晏昀扒着收銀台問:“我發現我手機不見了,覺得可能是掉在這裡了,您有看見嗎?”
老闆一愣,仔細想了想,搖搖頭:“我印象很深,你們走的時候,桌子上除了面,沒有剩其他東西。”
許晏昀臉上浮現出懊惱的神色:“那手機裡存的東西還挺重要的……”
老闆聞言,眼神朝四下瞟了瞟,随後湊近小聲說:“我們這個商場治安不太好,丢東西是經常的事,老實講,我手機上個月也丢了一回。”
許晏昀沒想到還有這種事,瞪圓了眼:“沒有找到嗎?”
老闆搖搖頭:“這附近有個手機城,多半是被拿去賣了。”
許晏昀歎道:“謝謝您,我知道了。”
他說完便轉身離開,站在收銀台的老闆看見他沮喪的背影,追上來塞了瓶可樂給他,叮囑他一會有雨,路上小心一點。
許晏昀笑着輕輕道謝。
走出商場時,外面天色已經暗沉下來,風裡有潮濕的水汽,遠處雷鳴聲陣陣,大雨将至。
許晏昀擡頭看着天邊聚攏在一起的黑色烏雲,正要去公交車站等車時,身旁經過的路人卻提到了金像獎。
他停下腳步,側耳認真偷聽。
“哎,剛剛那個最佳新演員出來了。”其中一個女生興奮道,“我就說,肯定是《後巷》那個男主角拿獎。”
她朋友邊撐開傘,邊問:“我都忘了,那男主叫什麼名字來着?”
“溫緒遠。”那女生一字一頓,認真說,“思緒的緒,長遠的遠。”
許晏昀靜靜的看着她們背影走遠,淅淅瀝瀝的雨滴這時候也開始落下,漸漸地,雨勢更急更大,許晏昀即便站在檐下,也不免淋到些雨絲。
他突然為自己感到慶幸又可悲。
慶幸他在手機被偷走之前就給溫緒遠發去了提前的祝賀,可悲他在溫緒遠登上更遠的舞台時,不能坐在台下看他身披璀璨光芒的模樣。
許晏昀手指一顫,思緒陡然将他拽回高二那個春夜。
可能連溫緒遠都不知道,學姐給他表白那個夜晚,樓梯間内還有一個自己。
揣着海棠花書簽,悄悄逃走的自己。
他定睛,出神地看向砸在地面上的一個個雨滴。
像高二那年初春一般,許晏昀走進了這場快要将他溺斃的大雨中。
頒獎典禮結束後,本想偷偷跑走的溫緒遠還沒來得及逃,便被李榮攔住去路。
溫緒遠冷着臉和他對峙:“我要走。”
“走什麼走。”李榮吹鼻子瞪眼罵道,“跟我去個飯局,有剛剛拿最佳影片的編劇,還有拿新晉導演的,都在呢。”
溫緒遠擰起眉:“所以說跟我有什麼關系?”
李榮對着他身後的喬樂和李傑使了個眼色,兩人很快領會,喬樂小聲叫李傑去開車,随即李榮收回目光,繼而看向溫緒遠:“是你說的要資源,我求爺爺告奶奶給你找的人。”
溫緒遠抿了抿嘴,抱緊懷裡的獎杯。
李榮看出來他的顧慮,開始推着他往停車場走:“走啦走啦,明天再回綠城見你那小……朋友也來得及。”
溫緒遠直勾勾瞪着他,李榮移開視線,權當自己是個暫時的瞎子。
幾人在飯店呆到淩晨才出來,席間經過李榮堅持不懈的推薦,終于敲定下來給溫緒遠一個試鏡機會,這次是香港導演擅長的動作犯罪片,溫緒遠試鏡的是裡面的反派角色,有金像獎新晉導演和最佳影片的編劇合作,整體片子的口碑和故事線應該沒多大問題。
為了談合作,饒是溫緒遠不喝酒,這次也逃不過,一杯又一杯紅酒下肚,等結束時,人已經不太清醒,李傑好不容易把他攙到酒店房間門口,幫他刷開房門後,和溫緒遠說有什麼不舒服就給他打電話,他就在樓下住。
溫緒遠停了一會,思考清楚他說的内容後,點了點頭。
他脫了西裝外套,因酒精作用,轉身時失了平衡,一下子跌在床上,緩了好一會,溫緒遠從褲子口袋裡拿出來手機。
這會兒倒是神智清醒有半分,溫緒遠眯起眼盯着自己和許晏昀的聊天界面,最新一條消息還是他發的在頒獎典禮後台和獎杯的合照,已經過了有幾個小時,許晏昀依舊沒回複。
溫緒遠下意識就想給他打電話,卻瞥見此時已經是淩晨,停在視頻聊天按鈕上方的手指又慢慢收了回去。
他含着霧氣的雙眸盯着許晏昀發來的那條祝賀消息,時間在他領獎前,似乎是笃定溫緒遠會拿獎,語氣也格外高興。
【xyy:你已經站在大熒幕上了,放輕松,這次肯定能走向更遠的舞台】
溫緒遠眨了眨眼,手指撫過他們的聊天背景,嘟囔說:“這還不夠遠。”
他想和安娜合作,走向國際的舞台。
想看着許晏昀的目光,因他的成功而綻着光。
隻是這樣想着,溫緒遠就忍不住揚起嘴角,他對着聊天界面,輕聲說:“晚安,今天見。”
許晏昀一覺睡醒,便先去了手機營業廳,在辦理手機卡時,工作人員問他之前有沒有挂在名下的手機号。
許晏昀拿出自己身份證:“有,但手機昨天丢了,我想把之前那個手機号注銷。”
工作人員接過身份證,擡頭看了他一眼:“确定注銷嗎?”
“嗯。”許晏昀點頭的動作頓了一下,也就那一瞬間,最後他笃定地點點頭,“注銷吧。”
營業廳旁邊就是一家手機店,許晏昀拿着新買的手機卡走進去,牆上挂着的液晶電視在放該品牌的廣告,許晏昀擡眼看去時,身子一怔。
他都差點忘了,溫緒遠大四那年拍攝的廣告,正好是這個牌子。
店裡的櫃姐笑盈盈走過來,見他在看廣告,找話題聊道:“哎呀,她們說這個模特昨天晚上拿什麼獎了,好像還挺厲害的。”
“金像獎最佳新演員。”許晏昀嘴角微微上揚着,“嗯,很厲害。”
櫃姐眨了眨眼,問道:“您要看手機嗎?”
許晏昀微笑着點頭:“對,幫我介紹一下新出的吧。”
半個小時後,他拿着新手機從手機店裡走出來,昨夜突如其來的雷陣雨,讓街道兩旁梧桐樹的葉子落了大半,許晏昀垂眸看看地上沾着泥水的枝葉,又回頭看了看手機店内還在循環播放的廣告。
待他對上廣告裡的溫緒遠時,許晏昀張了張嘴,無聲說。
再見了,溫緒遠。
我祝你,走向更遠的舞台。
宿醉帶來的後遺症并不好受,溫緒遠睡醒坐在床上緩了好久才勉強清醒過來,酒店房間裡放着咖啡機,他洗漱完先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坐在落地窗旁邊喝邊看手機的消息。
他本以為許晏昀會睡醒後給自己回消息的,可聊天界面上依舊隻有他孤獨的一張照片,溫緒遠緊皺着眉頭,剛想給許晏昀打個電話,房間的門卻這時敲響了,喬樂站在門口問他醒了嗎。
溫緒遠隻好先暫時将手機放進口袋裡,掂着收拾好的行李箱走過去打開門。
“醒了就行。”喬樂往屋裡看了看,随後說,“走吧,李導在樓下等着送你呢,飛機訂的是一點的,時間有點趕。”
她說完,看見溫緒遠欲言又止的表情,補充道:“我知道你有事想回綠城,但申城那邊有幾家媒體采訪,今天就能拍完,最遲是明天早上,你明天下午再飛綠城也來得及。”
若是讓許晏昀知道他又不把工作放心上,肯定要罵他,溫緒遠隻好老實應下。
喬樂不可思議道:“嚯,今天這麼好說話?”
溫緒遠淡淡看了她一眼,推着行李箱走出房間,喬樂聳了聳肩,拔下房卡追上他。
酒店大堂裡,李榮拉着溫緒遠的手,不舍地說沒事常來香港玩,他還有好多私藏的美食店沒帶溫緒遠去吃呢。
溫緒遠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應付,抽出一隻手從口袋裡拿出手機。
不知道為什麼,他從剛剛開始就覺得心慌。
他深吸一口氣,垂眸打開通訊錄,找到在置頂的許晏昀的電話。
李榮見他滿心滿眼都想着他那個小男友,知道這會說什麼估計他也聽不進去,隻好無奈轉身和喬樂交代,讓她回申城陪溫緒遠做采訪的時候盯着他些,溫緒遠剛拿獎,那些文娛記者指不定要怎麼扒了他皮找爆料。
喬樂闆起臉,認真聽完。
兩人身後,正在打電話的溫緒遠臉色倏然變得煞白,喬樂正對着他,察覺不對,推開擋住視線的李榮,邁步走到溫緒遠身邊,問他怎麼了。
然而此時的溫緒遠根本聽不見喬樂的問話,耳畔回蕩着剛剛電話裡冰冷的提示音——
您撥打的号碼是空号,請驗證後再撥。
大四那年許晏昀随口那句“手機存的不熟悉的人太多,想換個手機号”這時突然找上回憶的大門,溫緒遠出了一背冷汗,嘴唇哆嗦着,手滑了好幾次,終于打開微信。
這詭異的模樣也引起李榮的注意,後者走過來,還沒觸及他手臂,溫緒遠卻從喉間沙啞地擠出來一句:“滾開。”
看清楚他血紅的雙眼時,李榮和喬樂皆是一怔。
可微信聊天界面像是更印證了他想法,許晏昀的微信頭像變成了系統自帶的灰白色,溫緒遠手指顫抖着給他發出一個問号,卻緊接着顯示對方已凍結賬号,他發出的消息被打上了紅色的感歎号。
不可能。
溫緒遠慌張地退出微信界面,手指僵硬地點開手機通訊錄,他翻了好久,終于翻到林惟川的号碼。
幾乎是沒有一絲猶豫,他摁下了撥通鍵。
不可能。
一定是出什麼事了才對。
他怎麼會突然注銷手機号,怎麼會突然清空一切社交賬号。
在急促的心跳聲裡,電話響了幾秒,很快接通,那頭的人遲疑片刻,試探着問道:“溫緒遠嗎?”
溫緒遠嗓音低啞,開口道:“是我,有事找你。”
“我去!真的是你……”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溫緒遠打斷:“許晏昀呢?”
“許晏昀?”林惟川被他這猛地一問,最初還沒反應過來,他呆了幾秒,而後恍然大悟,“哦,你應該是說他手機号注銷的事吧,他昨天拍攝,手機丢了,沒辦法新辦了手機卡,那會才給我打電話解釋過這事。”
他說着,突然覺得不對勁:“他沒跟你打電話嗎?”
溫緒遠喉頭微動,沉默許久,緩緩說:“打了,應該是我那會在睡覺沒接到。”
林惟川嘿嘿一笑:“我就說嘛,他肯定先給你打電話,連我都不如你。”
溫緒遠此刻心裡像有什麼東西揪着疼,他臉色蒼白,輕聲說:“我知道了,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了。”
電話被他咔一聲挂斷,像是再也支撐不住,溫緒遠腿一軟,幸好李榮眼疾手快扶住他,後者咬着牙想掰開他手,喉間爆發出低吼聲:“我要回綠城。”
李榮大緻能猜到發生了什麼,嚴肅道:“何苦呢?你回去能改變什麼?”
溫緒遠擡起眼,瞪着他,雙目通紅,腮幫子随着怒意而繃緊,像是被觸碰到軟肋的猛獸,他繼續發出低吼:“我得回綠城。”
喬樂試圖商量道:“但申城的采訪……”
李榮看看溫緒遠顫抖的身子,歎了口氣:“讓他回去吧。”
喬樂聞言,剛想阻攔,就見溫緒遠扔下了行李箱,眨眼間便跑出酒店大門,攔了路邊一輛的士,她匆忙追上去時,被嗆了一嘴尾氣。
李榮慢悠悠跟上來,待對上喬樂薄怒的神情時,他攤開手解釋道:“就他這樣子,回申城了也是做不好工作,倒不如讓他去看看。”
他頓了頓,看向溫緒遠離去的方向,低語說:“如果能斷了念想,說不定,對他未來也好。”
溫緒遠搭了最近一班飛機飛回綠城,落地一刻也沒歇,徑直打車去了電視台。
他近乎是用怨毒的目光盯着手機,心裡的滔天恨意快将理智徹底吞沒。
他不信許晏昀就隻想陪他走到這裡,就這樣無情地将他抛棄。
所以他要當面問清楚,他不甘心。
不甘心兩人的結局最後就這樣潦草收場。
車子停在電視台門口時,溫緒遠還沒來得及下車,就看見了他日思夜想的人從電視台裡走出來,旁邊肩并肩跟着一位穿着正裝,長發及腰的女人,兩人有說有笑,最後走下台階時,那女人主動和許晏昀擁抱,後者并沒有拒絕,微笑着伸手和她擁抱。
溫緒遠望着這一切,眼睫一顫。
殘酷的現實此時令他如墜冰窟,他突然意識到,如果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呢?
他隻想将自己的愛強加在許晏昀身上,但他沒有想過一件事。
許晏昀,也許永遠不可能喜歡一個同性。
正如他所說的,他希望有一個幸福的小家庭,如果有一天世界末日,他希望和自己愛的人靜靜等待它到來。
這些問題的選擇,裡面從來就沒有溫緒遠這個選項。
溫緒遠強逼着自己收回目光,轉而看向駕駛座上的司機,低低說:“麻煩了,回機場吧師傅。”
那司機估計看出來他是受情傷的,面對這種無理的要求,竟然也沒惱,還主動安慰溫緒遠,讓他往前看。
溫緒遠慢慢阖上了眼,熟悉的話讓他緊攥着拳頭,壓下心頭洶湧的酸澀,應了句好。
或許許晏昀是不要他了,承諾他的,去更遠的舞台,原來自始至終隻有溫緒遠一個人抵達。
溫緒遠的未來裡有他,但許晏昀的卻沒有。
他想恨許晏昀,可直到這時他想明白後,剛剛積攢起來的恨意,又徹底煙消雲散。
原因無他,溫緒遠實在是太愛許晏昀了,哪怕奮不顧身,哪怕飛蛾撲火,他都心甘情願。
如果這份感情非要愛恨皆參半,那他甘願退回到朋友的界線上。
從此以後,他不會再越界半分。
抵達機場時,溫緒遠接到了江婉萍的電話,電話裡,江婉萍開門見山說今天出門遇見了車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溫緒遠疲倦地掐着自己手心,好讓自己得以冷靜下來,他問江婉萍有沒有事。
那頭的人歎了口氣,說道:“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六車連撞,甚至還出現了傷亡,但隻有我們的車,車尾撞癟了一些。”
溫緒遠一愣,指尖松開已經掐出血痕的手心。
江婉萍繼續說道:“還記得小許給我的那個手串嗎,我這幾年一直戴在手上,但就在今天上午,它毫無征兆地斷掉了。”
她說着,無奈笑道:“怎麼說呢,應該是它給我擋了一次災。”
溫緒遠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再想開口時,聲音已經哽咽。
他說,真好。
真好,哪怕許晏昀不要他了,可還是能再庇佑他最後一次。
這讓自己怎麼舍得恨他。
他怎麼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