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兒真被說惱了,不理會她們,自個兒入了屋,将煙雲莫雨關在門外。
再出來時,李知換上一身藍衫,擡頭瞧她二人收斂起來,便也不發作。
天上流雲一卷,圓月一藏,時刻就這般劃過。
案上的菜宴已将殘盡,杯酒所剩無幾。
李使期已有些微醉,陳徽仙按下他手中的酒盞,不讓他再飲。
謝愈見狀擡目,瞧着時辰已不早,不便再叨擾,忙作告辭。
“今日承蒙李公與夫人宴請,清讓感激不盡。”他起身朝着兩人又是一拜,溫然道:“李公和夫人好好歇息,不必相送。”陳徽仙點頭緻歉,又叫三娘送他。
雨早停了,連片的荷葉塘裡冒了幾抹嬌粉,水珠子躺在葉面上,搖搖晃晃,風一吹便散落沒影。
煙雲莫雨識趣得沒跟上。
李知落了謝愈一步,走在他身後,仍能嗅到他身間的一絲酒氣,但背影卻依舊如月下松。
她很喜歡瞧着謝愈背影,像她堂廊下種着的梅樹,疏離淡雅卻又想讓人去探一探。
她未飲酒,卻自覺有些昏醉,腦中蓦然憶起兩人的初見。
那是人滿如患的曲江杏園宴。
大豫十四年,三月三,上巳節。
但這長安城的熱鬧早已不在那東西兩市的鋪子酒樓裡,從東市穿過一衆坊間,駐足晉昌坊和通善坊西側百米寬的啟夏門大街,挑頭的高頭大馬上,坐着是當科狀元,身後緊跟着的,是容貌清秀的探花郎。
東南方,曲水潺潺,江頭數頃杏花開,車馬争先奔往曲江杏園宴。
今日的王公貴女争相去看的是那同榜登第的進士們。
而在不遠處的紫雲樓,聖人也正在此觀望。
曲江宴的熱鬧是獨一份的,有滿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新科進士,有相看未來郎婿的嬌俏少女娘,亦有想借此廣羅人才的皇子王孫。
比起大唐正在失去的,長安城此時的熱鬧人人都想湊一湊。
每有一批進士點入這曲江宴,飲這流觞水,賞這杏花林,登這大雁塔,大唐似乎也又注入新的生機與活力。
李知同阿父阿母坐在一旁,也來湊湊此番熱鬧。随意瞥去,杯盞相碰,笑聲疏朗,無人不是意氣風發,眸中神采張揚。曲江兩旁皆圍滿了百姓,樓宇中多得是登台遠望之人。
彼時有人舉起水中酒觞,吟出應景詩文,但最驚豔叫絕的,隻會留在大雁塔的塔壁上,象征着青雲直上,而更讓他們所期待的,是日後能有幸将自己的姓名描上朱砂。
登塔描朱題,執笏入天阙。
此番榮耀,千載難逢。
但就在這些紅衣藍裳,歡聲笑語間,忽有一抹青綠,闖入她的眼中。
藏匿于層層疊疊的杏花中,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然衣袂飄飄,隐現幾分傲骨,背影卻孤清單薄得很。
不同于這宴中的得意、自如、沉歡。他就坐在那兒,卻似有三分的不甘,七分的沉寂與無奈,與這紛雜的宴會悄然隔絕開。
莫名地,李知極想知道,那人的模樣。
須臾,紫雲樓下宴會中的進士們皆已坐得恭敬,跟随聖人的李内侍也早已立在一旁。
“聖人到——”
“清河公主到——”
宴中人皆行跪拜禮。
“免禮。”李洵随意擡手一揮,朗笑言:“各位皆是我朝之棟梁,來日我大唐中興還願諸君勉勵共行。”
而跪在聖人身後的李知,這才看清了那位青衫少年郎。
千人亦見,百人亦見。處衆人處,似珠玉在瓦間。
不同于她在長安城中見到的任何一人,隻站在那裡,就令她分外地想去探究。
眼前之景倏然消退,李知從兩年前的思緒中拉回,目又落在了謝愈的背影上。
“倒是少見先生飲酒。”她跟在身後微錯開一步,輕聲開口。
謝愈頓了一下,輕回望一眼,似乎是清醒了一些,等她跟上,便慢慢笑道:“今日特别,小酌也無妨。”
一淺一深的腳步伴着蟲鳴,很快就走到盡頭。
“就送到這裡吧。”謝愈轉過身,面上有些酒氣熏染的淺绯。
藏于雲層中的勾月不知何時冒出,薄色下漏,映得那雙眸子卻是清亮。
“我走了。”
他低低開口。
李知緊攥着指尖,隻無聲點頭。
月色愈發皎白,那道颀長身影,拉得很長。
立在門前女娘,望着坊道上遠去的素衫,心口蓦然升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轉瞬,便成為啟齒的勇氣——
“謝清讓,一路青雲!”
女娘的話順着微風而來,上揚的尾音如空谷清霧,擾亂了夏日的一絲燥意。
謝愈腳步駐在原地,任清風吹起衣擺,鼓動蕩漾間,心尖卻似琴筝暗撥。
他想轉身時,才發現,唇邊,是怎麼也壓不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