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幼時的孩提,剛學着走便被人推倒在地,告訴他,萬事小心,小心這讓他踩穩的路,耳邊的風,天上的雪。
可他入這朝堂,便隻見朝堂。
穿過假石綠竹,走上鋪水石颛橋,謝愈輕吐出一口氣,暫時吞下這些事,想着在此慢慢等着李知。
饒是步子慢了許多,也沒等來李知的半分影子,倒是李使期遣來送客的女婢輕問道:“謝郎君可是落下什麼物什?”
他搖頭:“未曾。”
話畢,心中卻是一讪,如今他已經不再李府教習,自己倒是忘了。
離了李府,漸進正午,遠處坊街正傳來微弱的擊鼓聲。
謝愈跨坐上馬,隻勾着繩,一路朝着東市行去。
餘光輕掃,前處乃果子行,他不由得分了些神朝裡打量。
須臾,微垂的眼眸忽地一亮。
謝愈頃刻拉住缰繩,隻一眼便瞧見了穿梭在人群中,穿着胡服的李昭九。
李知提着物什轉身,晃神間與那立在身前牽着馬的謝愈相視,一時怔愣。
那雙清麗眼眸含着驚訝,“先生?”
随即彎眼,“謝先生,巧遇。”
“去府上尋三娘,未等着人,原來又去逛果子行了。”謝愈拉着馬繩溫笑。
坊市間人群擁擠,輕碰輕撞的,距離不由得便近了些。
李知擡眸,清楚望見謝愈的眉目。
偏隻對視一眼便忙移開,落在他衣衫之上的暗色梅紋。
“先生找我何事?”李知輕道。
謝愈未言,隻朝後退半步,低頭見她今日所着胡服,不知怎的,忽而憶起大豫十五年的上元夜。
彼時家家燈火,處處管弦,各色燈具奇巧無比,才子佳人皆在燈下沉吟,已遣雅興。
李知身着暗紅胡袍,提着将從不遠處赢來的花燈。
兩人以猜謎為樂,見誰能赢下店家那盞為上品的宮燈。
“我猜這謎底,是觀音。”
“是了是了!這位郎君,這盞官制的金絲楠木宮燈,可歸你咯!”
謝愈接下,花市燈火通明,他轉身望向李知,卻見她輕哼一聲,低頭去挑旁的,明晃柔亮的輝色,将女娘面上的心思照得一目了然。
“三娘,給你赢的,不接着?”謝愈一笑,墨色的衣袍都沾染上花燈的柔和。
李知睫羽微動,眼下攏着一片淡淡的陰影,她轉身小聲道:“不要。”
謝愈便又言,“那出燈謎,猜中給你如何?”
見她不說話,隻做做樣子挑花燈,謝愈低笑着自顧自言:“一土月掩花,半木林衰草。”
這是最簡單的拆字。
李知轉身,回眸望他,暗紅的衣擺綻開,“時紛雨煮酒,綠肥間尋此。”
她猜出來便又作了一首詩和上謎底。
謝愈将手中宮燈搖了搖,“我自愧不如。”
彼時恰逢吹起一陣微風,三娘回頭笑得明媚如春,比那墨雲翻滾邊的圓月還要皎潔,金步搖左右搖動,細小的聲響都敲碎在他耳邊。
心跳一瞬間地錯亂,滴滴答答彙成溪流。
那時他按住燈杆,張了張口,眸子如幽谷深潭,“歸你了。”
“謝先生?”李知見謝愈并未回應,仍愣神盯着她身着的衫袍未動。
正欲擡手,謝愈便已然回神。
他将目光從那胡服上移開,掩唇輕咳,“三娘可有閑暇,去前處茶樓坐坐?”
“自然是有。”
兩人上了雅間,李知提裙坐下,“先生尋我,是有何事?”
謝愈提壺手一頓,心底忽生出一絲芥蒂擾人。
“如今你也出師,便喚我五郎即可,左右大你不過幾載,也不至于稱作先生。”
李知一時心悶,都喚了兩年的先生,哪裡又在意這些。
她便推盞言:“一日為師,便該尊敬,哪有出了師再不認師的,何況先生字畫文采皆備,又哪裡是看年歲論師,應是三娘高攀了才是。”
李知将謝愈的話頭一堵,兩人各懷心思,一時氣氛微妙,彼此都不言語,細想之時,隻覺方才各自的話都太過唐突。
彼時這清雅居倒真靜的,隻剩席上氤氲的茶香了。
還是謝愈開口,破了此番局面,“我聽說聖人将為清河公主選侍讀女師。”
李知心頭還有些氣,語氣淡淡地,隻垂頭盯着案面。
“先生想讓我去?”
“不曾,隻是全長安隻有三娘的才幹門第最為合适,隻怕聖人有意選你。”
謝愈将茶斟了一杯,遞于她。
李知抿唇不語。
她盯着謝愈手中的清茶點頭,接下道:“聖人早已問過父親,父親拒了又拒。”
“不過并未推脫掉,怕是旨意過幾日便到府上。父親說聖人為公主請得是吏部侍郎張老先生,可張侍郎心高氣盛,必不服氣教女學生,隻是礙于聖人薄面應下,父親囑咐我入宮謹言慎行。”
謝愈聽她談及張老先生,指節扣住茶蓋若有若思,“三娘也不必憂心,左右隻是習字,若是遇到難處便來尋我。”
他擡頭,隻見三娘低抿茶水,垂眸回道:“我記下了。”
茶霧上浮,熏染着眼睫,淺藏心事。
“旁的話,也一道記下吧。”謝愈微微彎唇,不經意開口。
話中之意又繞到開頭,他對此稱謂,似乎在意得很。
可李知怏着神情,不欲再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