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騎馬并不需要多少時辰的坊道,硬是叫兩人走到了日落。
謝愈獨身返還崇仁坊,将上了樓,就見一小厮立在自己門前。
“謝拾遺。”那小厮恭敬行禮,又說道:“我家相公請拾遺入府上座。”
謝愈點頭,“有勞帶路了。”
他便知此次必是薛相公相邀。
這拾遺之位雖是李使期推給薛相,但按理他也該去薛府登門拜謝,隻因着剛上任諸事繁多,反倒等主人家派人來請,确實不妥。
“阿郎,謝拾遺到了。”
薛府的書院布設繁雜,堆疊架上的書卷密密擺放。
謝愈入内之時,隻瞧見高立的木架兩道,俱是泛着墨香的卷軸。
薛海自内裡露面,移步朝前伸手示意,“謝拾遺,請上座。”
“晚輩本是打算收拾完手頭事,再來登門拜謝,未料相公先尋我。”謝愈立在堂下,躬身行禮,歉聲開口。
“無妨無妨。”薛海扶起他的手,笑着說道:“今日請你前來,是有事要囑咐,你将上任,對朝中局面尚不明晰。”
謝愈不由想起今日殿中事,他知薛相與門下侍中宋績江不對付,但中書省内餘下幾位右拾遺的話卻不得不讓人多想。
“你明日是否,想上書那舊折上的缺處?”
謝愈點頭,薛相為何知道也不難猜出,他是在殿内衆人眼皮底下抄寫,況又起了争執,左右這中書省是歸他薛海所管。
薛海扶案坐下,告誡他,“你可隻挑小事上奏。”
“小事?”
謝愈眉頭微扯動,這些折子上哪個單拎出來不是罷官受刑的大事?因着初見對薛相的敬重,他到底是沒把話說出來。
這位新入朝郎君臉上閃過的嘲弄,薛海如何沒瞧見,“右拾遺雖是八品小官,卻也算是天子近臣,你才剛上任,不宜張揚冒進。”
話雖如此,但謝愈斂目,反問了另一句,“那些折中所言,曆年來無一人上奏,是為何?”
薛海拿着茶蓋撫了撫水面,擲下兩個字來。
“惜命。”
惜命?
倘若人人都惜命,也便不需要站在朝堂之上口誅筆伐,那他行于這科舉之道又有何意義?
謝愈聽此答案心中嗤笑,但忽然,心就靜下來了。
細想如今唐王室之局面,内有中官把持神策軍與南衙十六衛,外有藩鎮想要稱王稱帝,更有回纥吐蕃虎視眈眈,這般内憂外患,倒也不令人發笑了。
可這卻并不是理由。
“既立于這朝堂之上,若不盡人事,我真不知還能做什麼。”
薛海聞言,卻突然笑了,“謝拾遺,老夫想問問你入這朝堂有何心願?”
謝愈擡眼,答得很快,“不求再見太平盛世,隻求能為民請願,雖三尺微命,死又何懼?”
“蚍蜉撼樹,不自量力。”薛海輕嗤一句。
口中大義,是這些個初入仕未見些風雨的朝官,最喜言的本分。
薛海尤厭其話,隻想罵醒這位心還飄于高處未定的郎君。
“将生死挂在嘴邊是朝堂上最無能的文人。”
薛海慢慢将茶滿上,“我如今虛度六十載,然你所言,我隻見十年。”
“謝愈你要記着,人活着才能做更多事。”薛海正了些神色,也希望他能将話聽進心裡。
院外的蟬鳴入耳,謝愈擡目,心中沉浮。
夜已入酉時,彎月高懸,其色如白練,坐于案前還能聽零星的閑言碎語聲。
屋内燈火柔亮,燭光如豆,映在郎君臉上。
他擱下筆,起身行步窗前,盆中綠梅的小枝沾染月色清輝,倒顯一分冷冽呆白。
謝愈面上瞧不出神情,良久,他将綠梅端在懷中,擡手合窗,又踱步輕置于案前。
攤開的折子上畫着一個又一個朱圈。
謝愈盯着圈内的字看了許久。
可笑的是,他在道義與前途中割裂靈魂,卻又不肯屈就。
這折中确有一些小事,但若隻讓他避重就輕,又違了他的本意
掙紮之際,忽見一物飄轉,落在案上,恰好遮住“科”字。
謝愈雜亂的固執似乎有了依仗,他輕輕拾起綠梅落下的葉,腦中倏爾回想起李使期的話。
聖人曾恢複三省制度,隻是門下侍中宋績江素來與薛海不對付,這恢複的樣子便有些四不像。
中書門下依舊存在,尚書省實存名亡,六部分辦。
門下侍中宋績江素來與薛海不對付,中書省所上奏抄被駁了好些,此前鬧到聖人那裡竟也未翻起什麼風浪。
李禦史言這右相與左相不和,政令不施,聖人樂得看,将權收到自己手裡直接越過中書門下交由尚書六部分辦,薛相與宋相見此,便也未敢在明面上鬧了,門下省也無非就暗地裡扣下些對其不利的折子。
自從誠太子斃,宮中隻剩下一個不得寵的五皇子,這五皇子年幼體弱,朝中日日上書求聖人早立太子,但亦有别派認為該從宗室,選德才兼備之人繼承大統。
又或者說,自從誠太子斃,皇後心痛離世之後,聖人似乎對朝中諸事不愛躬身察看。隻因為立太子之事戳了他的心病,才強撐着上朝。
謝愈捏着葉子,琢磨了一會,便提筆寫折。
若是真門下省被駁回,那就上奏于常朝。
忙完公事,他又将扶回遞來的信放于一旁,昨日收到阿妹從潤州寄來的信,信中提及母親甚念他,欲往長安。
可長安地契昂貴,近子城處,隻如天價。如若真将母妹接來,便隻能住在離宮城較遠的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