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愈垂下目,提筆回信,得恐空将去坊間相看宅院一番。
五日常朝,這個時辰正是五品以上官員的朝參,但拾遺一職特殊,作為谏官需時刻對朝廷大政谏言,故而也成為每日參加常朝的常參官,謝愈因此執笏同諸多官員入宮。
還未行近兩儀殿外,冗長隊伍忽而駐足不前,謝愈偏過身遠望,才發覺殿外竟正在杖責。
拂曉的露水重,飄來的血腥味都冷濕濕地黏人。
殿門的另一旁還站着一位宦者,專數着杖數。
為首的一位相公扭過頭詢問中官,“可知聖人何故杖責顧中丞?”
那中官一臉的愁苦樣,瞥了眼前面,低着嗓子道:“聖人昨兒留了顧中丞在宮中議事,今早顧中丞因為議論立宗室子為太子之事,惹惱了聖人,相公們待會兒若進去可千萬别觸聖人黴頭。”
前頭聽見緣由的,各自搖搖頭,歎了口氣。
不一會,立在後頭的謝愈也知曉這杖責是何緣故了。
立太子這事兒他入長安之時便有耳聞,也是鬧了好久,如今瞧着倒是愈演愈烈。
一些朝臣欲立宗室子,因着不受寵,聖人未給五皇子請什麼德高望重的先生,且自小身邊都是中官内侍陪着,這一朝的臣子深受宦者毒害,對其深惡痛絕。
況且若真是幼帝登基,中書省與門下省又有些龃龉,到時豈非宦者把持朝政,為所欲為。
可若真要立宗室子,那聖人的名分與宗室子父母的名分又該如何算,聖人皇室這一脈斷在這裡,豈非心病,哪能甘心?
謝愈心中歎氣,望了眼階下,卧于長闆上的郎君褪去紅袍,連着被打也不吭聲,血腥味越來越濃,聞得人頭皮發麻,殿内也靜得很,都聽着仗棍隔衣與皮肉相撞的沉悶之聲。
為首的相公擡步向前,衆人依次入殿。
謝愈離得雖不近,但仍能看清長闆下那人的神情,咬着袍袖,不卑不亢。
他看着這張臉,忽有些熟悉,卻難憶起。
自古谏官難做,他雖不認識階下這位五品官是何人,但也打心底由衷敬佩。
那持杖的守衛将棍放下,站在殿外的宦者也忙匆匆進殿。
“回聖人,十杖刑完了。”
謝愈行于後處,還未入殿中,撇頭望了一眼那人,見他唇邊挂着血痕,已經奄奄一息,隻閉眼躺着喘氣。
不一會兒,方才剛進殿的宦者便出來了,他招手示意,沉着聲音說:“快将顧中丞擡下去,聖人說别讓他污了兩儀殿前的地。”
兩儀殿内,李洵撐着腦袋,已是氣得頭疼,便是這十杖刑也未解氣。
清早的這十杖刑,不僅隻是讓顧中丞閉嘴的。
衆官垂頭坐于殿中,皆沉默不語。
殿頭官便上前喝道:“有本啟奏,無事退朝。”
靜默一瞬後,忽有一人起身。
“臣有本要奏。”
“中書省右拾遺謝愈上書一事,門下省本是要駁回,但與諸公商議一番,還是覺得該讓聖人過目。”鄭源雙手呈着折子,殿頭官忙上前接下轉遞給聖人。
謝愈立在後處,聽此猝然擡頭。
門下侍郎鄭源,竟然出奏了。
此前各類論奏,皆上于中書門下,而三省制恢複,便轉于門下省,但最終還是得移交中書門下。
若未經門下省,直入中書門下,他便有幾分賭得把握。
但謝愈未想到,門下省真扣了他的折子,而且轉為常朝,公然呈報。
殿内氣氛一時有些微妙,諸位朝臣皆好奇這新晉的右拾遺折中會寫什麼事。
李洵打開折子,微眯眼,“謝拾遺一手好字啊。”
瞧完,“哼”了一聲,倒是反問起鄭源來,“為何此前想駁回?”
“臣是覺得這折子未上書依據,隻言結果,怕有不妥。”
“那又為何不駁回了?”
“門下省雖掌管朝臣奏章,但終歸是聖人說了算,況此為大事,縱有冤情也該查一查。”
他這話說得極有分寸,拿捏好了門下省與聖人的關系,便是李洵聽了這話也沒在接着問。
餘下有些人早已是坐立不安,生怕這所言大事與自己沾邊。
“好啊,這科舉舞弊案得查,朝堂之上若是立着用錢帛堆起來的人,朕這高位,坐得也汗顔!”李洵将奏本放在一旁,又問道:“謝愈可在?”
謝愈忙起身,執笏出列。
“臣中書右拾遺謝愈,參見陛下。”
“嗯。”李洵難得笑了一下,打量他一番又道:“你是哪一年的進士?”
謝愈拱手,“回聖人,是大豫十四年。”
李洵點頭,“禮部侍郎,中書右補阙何在?”
“臣在。”
這兩人一出,殿中一些本安坐的大臣,便有些如坐針氈。
誰都清楚,大豫十二年,程美中與楊士一正一副,主持當年科舉。
但奇的是,謝愈一個十四年的進士怎麼會上言十二年的科考之事,細細想來,有心人便看出些門道來。
其實不管哪年,人人皆知這科舉裡頭是有些彎彎繞繞的,就是早些年間,大唐盛極一時,未嘗沒有些拜門座主,如此敢挑在明面上說的,倒是第一人。
“謝拾遺上書言,當年你二人主持科舉時以權謀私,中飽私囊,提前定下名次。”
李洵盯着階下的程美中與楊士,拍案道:“程侍郎楊補阙,你們可有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