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宇文護眯起眼打量她,“這麼說,皇上将她帶在身邊,是想要……”
“朕想将她納為後妃。”
宇文邕知宇文護是為了試探他,于是直接飛速接過話來。
婉顔聞言擡頭看他,卻見宇文邕神态自若,絲毫沒有躊躇之色。
是了,就算宇文護如何覺得婉顔能僥幸助宇文邕死裡逃生,隻要她進了後宮,沒有強大的家族背景或過人的政治手腕,一般來說就隻能被圈禁在那一小方天地之内,如何也激不起水花來。
這個答案在情理之中……但她心裡突然怪怪的,說不上來是什麼情緒。
“後妃?”宇文護挑了挑眉,“皇上向來不耽于後宮,怎麼現在倒主動想納妃子了。”
“因為朕……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宇文邕抿唇暗笑,又看了看婉顔,似是略有羞澀,“婉顔救了朕,又對朕百般照顧,朕不想放走對朕這麼好的姑娘。”
他好會演……婉顔咋舌,猛然想起之前在客棧時他與她假扮夫妻也很自然。
“皇上子嗣單薄,如今能有心儀之人,老臣也倍感欣慰。”宇文護不痛不癢道,“既然如此,就請這位姑娘一同前去石窟吧。”
婉顔方才一直沒有吭聲,想必也能讓宇文護覺得她沒什麼好防備的。這樣想着,她又奉承了宇文護幾句,就被宇文邕牽着手往前走了。
以後妃身份進宮,确實不失為掩人耳目的一個方法。但是她一提到“後妃”二字,眼前便浮現蘭夫人那張焦黑扭曲的臉……
不要緊,不要緊,隻是表面做做功夫而已,宇文邕對她沒其他想法。婉顔如是在心裡寬慰自己,又舒了一口氣。
……
正如婉顔在現代參觀時所看到的那樣,石窟面積不算太大,其中南面石崖為主體部分。現代的遺址是宇文邕滅佛之後又經過日曬雨淋留下來的,因此許多圖像和題榜早已漫漶不清,更遑論缺失了很多塊。她所心心念念的那塊浮雕磚,實則是裡面稍微清楚一點、能夠留下線圖的,但磚上正中央人物的臉似乎像被人有意剜去,又或者是無意間磨損,總之已經看不清楚是哪位佛教人物了。
此刻站在還未竣工的石窟面前,婉顔心裡油然而生一種古今時間重合、界限消弭的恍惚感。民工叮叮哐哐鑿着天然巨石,重疊的木架陰影将或深黑或灰白的窟面切割,壁龛輪廓已經初現端倪,更立體的造像則要進一步開鑿窟洞之後精雕細琢。雖然還沒有完工,但足見石刻線條的飄逸舒朗、端莊大氣。
工匠們見到皇上和大冢宰親臨,都誠惶誠恐地停下了手中動作,宇文邕假裝随意問起他們是否辛苦,他們都搖頭說不辛苦,在這裡待遇很好。
——與之前從石窟僥幸逃出的百姓的話相比,真是諷刺!
宇文護既然敢帶他們來,就肯定是提前做過手腳,把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都藏起來了,叫他們抓不住一點把柄。
“這裡是面南第三窟的窟壁,皇上可以看到,老臣打算在上面刻畫佛陀釋迦牟尼的本生故事,以此勸誡前來朝拜的百姓,要心懷善念。”宇文護指着面前的石壁解釋道,又望向了更遠一點的側面,“至于那邊靠右一間的空白石壁,臣打算在龛上精細展現父母恩重經變相,朝拜者如同閱讀卷軸畫一樣徐徐觀之,便會心生對父母長輩養育之恩的感激。”
浮雕……他提到了浮雕!
但是,他們所研究的那塊殘片并不是父母恩重經變相裡的一部分啊,否則早該釋讀出來了。
可惡,她好想直接問宇文護……
“大冢宰真是思慮周全,此舉必能感化前來參拜的百姓。”宇文邕贊歎地鼓了鼓掌,又指向左側牆面,“那靠左的一塊,大冢宰又決定雕刻些什麼呢?”
“回皇上,老臣想用來叙述六道輪回,希望百姓行善積德,但還未選好具體故事,因此開工會慢一些。”
婉顔順着宇文邕手指的方向擡頭望去,發現左側确實還很空,但上方邊角已被刻出許多淺浮雕,如果在中央填好了六道輪回故事,想必場面蔚為壯觀。
“如此甚好。”宇文邕點頭,“大冢宰,朕隻是随性來逛逛,不必讓這麼多人跟着,實在顯得有些拘束了,不如留朕和婉顔二人再在這裡端詳一會兒大冢宰的傑作?”
宇文護眯眼與宇文邕對視了片刻,确認從他眼裡看不出什麼異樣的情緒之後,才微微颔首:“嗯,那老臣就帶着部下在石窟外圍等待皇上吧,皇上請盡快看完,興許能更快趕回長安。”
“好,如此,便有勞大冢宰了。”
宇文邕握着婉顔的手握得很緊,明明天氣寒冷,手心竟也沁出些薄汗來了。待宇文護走到十米之外守候,他才歎了一口氣。
“你還好嗎?”婉顔瞥見宇文護仍盯着他們,便壓低了聲音,眼神卻真切地充滿擔憂。“方才……難為你了。”
“朕沒事。”宇文邕另一隻手也搭上了婉顔的手背,“隻是恐怕……朕可能真的要讓你以後妃身份入宮了,不然不能掩人耳目。這樣……你還願意嗎?”
“……”婉顔沉默片刻,她知道宇文邕此時正凝視着她,她深呼吸一口氣之後,又鼓起勇氣擡頭與他對視,“還能怎麼樣,反正就是一個身份而已……之前我們還假扮過夫妻呢,我覺得默契應該不是問題。”
“你能這樣想,就好了……”宇文邕喃喃道,臉上勉強多了一絲笑意,“宇文護那家夥老奸巨猾,今後務必萬事小心。”
“我知道。”她點點頭,“我還是比較擔心你憋出毛病,你要是情緒上有什麼不快,一定要及時宣洩出來啊。”
“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不差這一時。”宇文邕又将手背在身後,注視着石窟壁面,“宇文護剛才給朕強調父母恩重經變相,就是在提醒朕,不要忘記他輔佐宇文家幾代皇帝的功勞恩情……他還真是用心良苦。”
“……欸,你看那裡!”
婉顔見他眉頭并未舒展開來,料想他心裡終究不太痛快,于是又掃視石窟一周之後,伸手指向了左側牆面。
“這裡的浮雕還沒有被填滿,才刻畫了外圍,是不是顯得很空落落?”
宇文邕不知她想要說什麼,但還是點了點頭。
“隻有當中央的浮雕都被刻畫出來後,整塊牆面才能擁有它最恢宏的樣子。”婉顔繼續道,“這就像為政一樣,如果外強中幹,勢必不足以撐起一個正在壯大的國家,隻有中心掌握了權力,隻有最重要的那一塊佛陀浮雕被刻在了中央,整個國家才能發揮它最大的作用,也才可以與其他牆面相媲美。”
“我相信,周國最重要的一塊浮雕,一定是你刻上去的。”
她一雙晶瑩黑眸盯着宇文邕,如同盛滿璀璨星辰般令他無法移開視線,給他由于逆光而略顯灰暗的琥珀色眼珠點綴了些照亮黑夜的微芒。
“婉顔,朕答應你。”
宇文邕滾動喉頭,話音雖不大,卻仿佛有千鈞力。
“朕,一定會将最重要的一塊浮雕親手刻上去。”
婉顔鄭重點頭,旋即又像觸電般愣在原地,她頓時眯起眼仔細打量整面浮雕牆,最後險些驚呼出聲——
這不會就是他沒有毀掉那塊浮雕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