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此。宇文護怎麼可能把到嘴的肥肉又拱手送人,除非宇文邕掌握實權,否則他不可能有機會推行這樣的利民政策。
“那就奪回來。”婉顔一字一頓,目光如炬,這讓宇文邕内心的火焰越發亮堂,“——然後親手結束這亂世。”
至少此刻,她有意忽視了早已爛熟于心的曆史知識,選擇從宇文邕的愛人、同伴、知己的角度,說出了她的真心話。
如果可以的話,她多想徹底結束亂世的……真的是他。
……
拎着百年好合燈,婉顔和宇文邕又去湊了湊燈會的熱鬧,大飽一番眼福。若說一盞燈的焰火熹微,那麼放眼望去,沿着長街皆是各式各樣璀璨奪目的花燈,便足以讓夜空如同白晝,像是銀河低垂,落到了人間。
他們手牽着手,像一對民間再尋常不過的戀人在街上漫步,偶爾遇到有趣的燈謎,還會駐足片刻,猜上一會兒。宇文邕垂眸看着眼前女子在背後花燈上投下剪紙般的倩影,她略微蹙起彎彎秀眉,正凝神思索謎底,雙唇喃喃自語,猶如清晨挂着晶瑩露水的櫻桃,又似夜半盛放在一片蒼綠之中的玫瑰。
這種經絲綢之路傳來中原的珍貴鮮花,開得肆意明豔,熱烈又張揚,無形中似有蠱惑人心的魔力,在影影綽綽的微光裡誘人沉淪。鬼使神差間,他低頭慢慢靠近她的臉頰,在濃密睫羽遮掩下,眸中的琥珀色似乎更為濃郁……
“唔……!”
婉顔捂住了吃痛的鼻尖,而宇文邕則伸手遮掩略有酸痛的下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隻是剛剛想到謎底了準備告訴你,沒看到你隔我這麼近,擡頭猛了一點……”婉顔滿臉歉意,内心又覺得剛才情景着實有些好笑,隻得拼盡全力憋着笑意,讓自己的聲音不顫抖得過于明顯。
“沒事……”宇文邕也是哭笑不得,擺了擺手,“是朕唐突了……”
“啊,什麼唐突?”
“……沒什麼。”宇文邕臉色閃過一絲難堪,内心卻松了口氣。
原來她剛才沒注意到自己的動作。
想來也有些奇怪……以前自己從未有如此情難自已之時,但此時此刻,好像他的内心深處極力渴望挨她更近一些,和她多說些話,或者就那樣将目光凝在她身上,怎麼看也看不夠。
明明是周圍洋溢着歡聲笑語的上元節,可他卻有種幸福到不真實……甚至有些忐忑的感覺,就好似他身處燈火如花樹、空氣中還萦繞着行人衣裙上的香草氣息的世界中,腳下卻是深不見底的洞,随時都能把他吞噬進去,跌落到未知的黑暗中。
為什麼……心緒會有一絲不甯呢?
竭力平複這份讓他略感焦躁的情緒後,宇文邕又笑着與婉顔一起讨論燈謎,時不時與路上行人一起欣賞各色表演。隻見那拂菻國的幻術師正在大變活人,惹得觀衆連連驚呼,而在一片火光中,一位壯士竟能将閃着寒光的刀片吞進喉嚨,令人不由得倒吸涼氣。他們又路過了站在幾丈高的竹竿上輕盈旋轉跳舞的少女,還有那幾人配合扮成神話動物來表演的假形戲舞……饒是不少表演早在現代看過,婉顔也被眼前近在咫尺的繁華景象驚豔到說不出話。
一路走走停停又買了些小吃,幾條街硬是被他們逛了一兩個時辰,以至于路過一座佛寺時,婉顔雖眼尖,瞧到了院落裡系滿紅繩的菩提樹,也想去湊個熱鬧,可雙腳卻有些酸脹,還打了幾個哈欠。
“還進去嗎?”宇文邕看出來她的疲憊。
婉顔看了看佛寺,又看了看宇文邕,最後還是随便找了個借口:“算了吧,咱倆都不是真誠信佛之人,要是心不誠還是不給佛祖增加工作負擔了……”
雖然有點想去系個紅繩讨讨彩頭,但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宇文邕将來會大規模滅佛,還是不勉強人家進去了……何況她真的懶得再爬台階了!
“真的不去了?”大概是看出來婉顔臉上有些許糾結之色,宇文邕又試探地問道。
他自己也了解過佛教教義,隻是并沒有太熱衷,但陪她去看看也未嘗不可。
婉顔搖搖頭:“不了不了……你看裡面都沒怎麼點燈,估計人家早就關門謝客了。”
她這番話并非借口——不同于人群在周圍街道上流連忘返,這座佛寺顯得異常清冷,雖然菩提樹上挂滿了帶着人們祝福和期盼的紅繩,但站在門口的他們能聽到的隻有晚風掠過的微弱聲響,除此之外,幾乎看不到香客。
上元節這麼好的賺香火錢時機卻不開門……
感歎兩聲之後,婉顔仰頭伸個懶腰,忽然間卻發現星星點點的光闖入了夜幕之中——
無數孔明燈正在冉冉升起。
“哇!好多孔明燈!”她一下子興奮起來,扯了扯宇文邕的衣袖,“好像是河邊上在放,我們也去看看吧!”
方才也在打量佛寺的宇文邕抿了抿唇,移回了視線:“好。”
被婉顔拉着往前走,他又回頭望了一眼逐漸在視線中淡去的佛寺,眸中晦明不定。佛寺隻餘小小模糊的輪廓,像是融進了遠方那無邊無際的黑墨之中,空寂得與周邊繁華格格不入。
……說不上來的怪異感。
……
走至河流邊,他們果然見到不少人正在放孔明燈。宇文邕見婉顔躍躍欲試,便找正在紮孔明燈的老漢買了一盞,打算和她一起放。
“對了,我們要不要寫點什麼在上面?”她俏皮一笑,“說不定願望會更快實現喔!”
宇文邕微揚唇角,眼神溫柔:“如你所願。”
找旁人借來筆墨後,宇文邕聚精會神思索片刻,便洋洋灑灑寫下什麼話。輪到婉顔時,她腦海裡雖浮現了很多祝福,但總覺得缺點什麼,一時間竟在原地躊躇許久。
寫點什麼呢……
一句在此情此景中并不太算吉利的詩蓦然在記憶裡蘇醒,她先是一驚,而後卻再難将它從腦海中抹去。
……似乎也并非不可。
她思忖須臾,眼前一亮,便提筆将剛才那句詩寫在了米黃色的燈籠紙上。
“你寫了什麼?”
“……你真的要看嗎?”
出乎他的意料,婉顔顯得有些猶疑。
“若是寫了什麼不便讓朕看的字,朕也可以不看。”宇文邕輕笑一聲,并未介意。
“……”見對方态度這般豁達,婉顔一時語塞,幹脆直接将孔明燈轉了一面,“你看吧。”
隻見她的那面上,赫然寫着四個大字——
公竟渡河。
“這是……出自樂府詩的詩句吧?”他認真道,“朕有些印象,但記不太清了。”
他似乎并不熟悉這首詩……
婉顔松了口氣,又笑嘻嘻地說:“對啊!這首詩講了一個老翁不畏困難渡過河流的故事,我覺得很振奮人心,就寫下來激勵自己啦。”
“原來如此……”
宇文邕點了點頭,又盯着她的眼眸。不知是否是錯覺,婉顔在與他目光交接的那一瞬,似乎躲閃了。
“那你的呢?”
她又興緻勃勃地将燈籠再轉了幾面,看見他遒勁潇灑的字迹。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詩,此刻在燈籠紙上宛如蒼勁挺立的翠竹,任由寒風敲打也巋然不動: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一定會的。”婉顔會心一笑,握住了他的手,“天下一定會歸心,河流……也一定會渡過去。”
他們一起将孔明燈高高舉起,而後松手,看它晃晃悠悠往上升,化為一個星點,融入到漫天燈火中。
婉顔一直仰頭望着那盞由她和宇文邕親手放飛的孔明燈,直到再也找不到它,她才微不可察地輕歎一聲。
公竟渡河……
那是她高中時學過的一首樂府詩。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那位老翁,明明知曉水流湍急,明明受到了岸上人的阻攔,可他還是選擇一意孤行,即使命運注定他要淹沒在河水之中,他也仍然想試試能不能扭轉這命運。
……即使最終沉溺水中,但他也已經盡力嘗試過、抗争過,雖為悲劇,但可敬可歎。
她又何嘗不是呢……明明知曉曆史走向,明明知道命運不可悖逆,卻還是想奮力一搏,不忍眼睜睜看着悲劇降臨到所愛之人的身上。
——但她寫的是“公竟渡河”。
竟,既是竟然,亦是終于。
換個角度想,她寫下的“公竟渡河”四個字,為何不可是公最終渡過了河呢。
她仍然抱有希望。
……
那盞孔明燈在飛到漆黑高空之後,終于平穩了些。突然間,又是一陣略顯凜冽的風刮過,吹得一些孔明燈裡的火焰跳躍搖晃,似在掙紮,但數秒之後就暗淡下去——它也在其中。
孔明燈晃晃悠悠落到了人群不遠處的河流中,被冬日砭骨的溪水沖刷,裹挾着向前飄去,沒過多久,燈籠紙就在水中變得皺巴,然後消散不見,隻餘枯瘦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