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乾安殿。
“……皇兄!”身着湖藍長袍的青年惶恐下跪,抱拳道,“您讓我來當柱國,臣弟實在受之有愧!”
“你将荊州一帶治理得井井有條,同時也在幫朕張羅擴充兵力一事,并協助清剿了宇文護剩餘黨羽,如何擔不起柱國二字?”宇文邕微微一笑,上前扶起他,“起來吧,你我兄弟,不必如此推讓,朕說你受得起,你便受得起。”
宇文達雖順着他的手起了身,但仍然低頭,态度十分恭敬謙遜:
“但臣弟不才,之前帶兵去孔城,并未立功,現在做的這些事,都是臣弟不忍辜負皇兄信任的應做之事,算不得什麼。”
“孔城一事,朕知道你心裡有疙瘩,但那時我們都受制于宇文護,這并不能怪你。”宇文邕言辭懇切,一隻手搭上宇文達的肩,“如今讓你擔柱國大任,也是為了給你更多機會,曆練你。”
見宇文達雖還猶豫躊躇,卻稍稍緩和了面色,他适時望向睦頌:“——把朕拟好的名單拿來。”
睦頌得令立即呈上紙冊。宇文達接過後不解:“這是……”
“這是朕思索再三後,與婉顔商議出的官員名冊。”他解釋道,“不止是你,朕還新設宇文憲為大冢宰,宇文直為大司徒,尉遲迥為太師,窦熾為太傅,李穆為太保……這些高位,是榮譽,也是責任,先前幾乎被宇文護把持一空,如今朕終于能自主抉擇,自然不願虧待忠心耿耿的有識之士。”
宇文達伸手輕輕掠過紙冊上那些他熟悉的名字,睫羽微顫,清秀的臉龐浮現出凝重與傷感。須臾之後,他擡眸與宇文邕對視,被他眼中與日光同輝的濃濃琥珀色所震懾,生澀開口:
“……多謝皇上厚愛,臣,一定不負所托。”
是兄與弟,卻更是君與臣。
他不應當逃避這份責任與信賴,他應當勇敢應下,并用能力來證明自己并不是靠兄弟關系得來的柱國之位。
“好。另外,朕也下了诏令百官軍民上書言事,極言朕之得失,并減免了諸地不必要的納貢,你治理地方時,也幫朕看看這些政策執行得如何。有任何尚需改進之處,都務必要跟朕說。”
“是,”宇文達立即領命,忽想起什麼,又試探着問道,“皇兄,臣弟還有一事相求,不知……”
“你想求的,可與李詢姊妹有關?”
被宇文邕看穿心思,宇文達略微一愣,長歎一聲:“原來已經傳到皇兄耳中了……”
“李詢欣賞你的為人,想将姊妹嫁給你結為姻親,這事兩年多前就已在百官中傳得沸沸揚揚,但你到如今遲遲未作回應,想必,與馮小憐不無關系吧?”
宇文達抿唇點頭:“當年我沒能保護好她,把她弄丢了,怎麼派人找也找不到,直到皇嫂告訴我她已成齊主最寵愛的美人,我雖理解她的處境,卻仍然不能接受,一度走不出心中郁結……可是,如今李詢的妹妹為我而一直靜待閨中,拒絕了許多勳貴的求親,我想,我不能再辜負她了。”
他原以為這隻是李詢為拉攏他而采取的聯姻策略,因此并未過多關注李家小姐。直到前段時日聽說李詢都要放棄這念頭了,性子直率的李小姐卻揚言非宇文達不嫁,哪怕被長安城諸多千金嗤笑也毫不在乎,那時他才意識到,或許這件事背後本還有李小姐自己的意志。
他對這位李小姐的印象并不深,但曾經确在獵場有過幾面之緣,那時她飒爽直率,熱烈張揚,幾乎奪盡了同齡人的風頭。
兩年過去了,馮如吟……不,馮小憐已在齊宮與高緯行盡荒唐之事,完全不似他記憶中的模樣,他是不是也該走出愧疚與困頓,不再忽視另一位少女的心意?
何況,先前忌憚宇文護,如今與李詢聯姻,确能使這股武将勢力與皇室聯系更緊,對周國大業不無裨益,或許,他是該考慮成家一事了。
宇文邕聽罷,見他若有所思,索性利落拂袖:“此事朕不幹涉,一切憑你意志,不留遺憾、問心無愧就好。”
有了宇文邕的寬慰,他握緊拳頭,暗暗下定了決心。
大周都已改換天地,他也該和馮小憐一樣,放下過去的情分,看向前方。
“那就請皇兄賜婚,讓臣弟迎娶李家小姐為正妃。”
……
晴空萬裡,海棠花開得秾麗繁盛,陽光透過細碎翠葉沙沙而動,光點彼此追逐,猶如夢幻泡影,就連鼻翼都萦繞着淡淡的馥郁清香。
從一簇簇海棠花枝向後望去,隐約可見嶙峋巨石,錯落有緻,被雕鑿出大大小小的窟龛,端莊坐着一尊尊面容慈悲的菩薩。
“還記得這裡嗎?”
宇文邕轉身看向婉顔,隻見她苦澀一笑,應道:
“如何不記得?這正是我當初來周國的原因。”
她快步上前,撥開橫斜樹枝,與漫山的佛對視,一時間失了語。
唯有心間驟然的起伏還在提醒她,經曆這般多的事後,她仍然無異于當初的自己,她還是會感動于這些人類在世間留下的壯闊痕迹,那是時間也無法打敗的東西。
“……宇文護死後,你并沒有打算毀掉這座石窟?”
曾經的疑問又一次盤桓心頭,她忍不住發問。
“修建石窟耗費太多人力,但毀掉它同樣需要人力,如今發展農耕尚且來不及,朕還是不去做這無益之事了。”他笑意漸濃,“而且,這座石窟對朕,對你,都有着更深的意義。”
“你把我從長安拉到绛州,已經對我賣了一路的關子,”見他話裡有話,她不由打趣起來,“肯定是有什麼特别的東西想讓我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