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時節,江南罕見地下了一夜雨。雨聲紛雜,滴落檐下,吵得人不得安甯。謝明蘊在耳房點了小燈,思忖間寫下一行行墨字。
他改了許久,最後端詳着面目全非的白紙,忽然如夢初醒般笑了笑,将那紙放在燭火上點了。
早已拟定好的籌劃,不會因任何人而變。
他睡得很淺,幾乎天剛微明時便醒了。雨水還沿着屋檐斷續墜下,推窗時正落手心,留下一片冰涼。
小厮聽見了動靜,急忙殷切地送了早膳過來,還要伺候扶盈起床洗漱,被謝明蘊揮退。
左右也無事,不如讓她休息好些。
雨後清晨,寒意更甚。謝明蘊猶豫片刻,未持傘便推門走出。北風吹面寒,他也是時候該反思一下,從何時開始越了界。
謝明蘊并未走多遠,方繞過一處水窪就有人輕輕喚道:“三表兄。”
院門未關,蘭蕙從外轉出,低頭不敢看他,聲若蚊呐:“昨日之事,我、我......”她想辯解一二,又恐瞞不過謝明蘊,糾結着說不出所以然。
“既已過去,何必再提。”謝明蘊了然,出言替她省去了口舌,“幸未釀出大禍,功過相抵,我不會與人說。”
“多謝三表兄......”蘭蕙還未想到這層,聽他這般承諾不禁動容。她抹了抹眼角,想到祖母囑托,還是不得不開了口:“祖母她有事尋你,三表兄若是不便,我便替三表兄同祖母說了。”
昨日出了那檔子事,今早祖母便要三表兄過來,應是聽見了風聲。此事又非三表兄之過,倒不如避開。
“不必。”謝明蘊擡手謝絕她好意,遠望雲天,“正巧我也許久未見祖母了。”
謝府内宅深廣,謝明蘊步子邁得大,很快便到了謝老太跟前。他預料得不錯,謝明旭果然在此。
“明蘊,你這是何意?!”還未請安,謝老太已拍着扶手站起,痛心疾首斥道,“那不過就是個侍女,明旭可是你手足兄弟,你怎能下此狠手?!”
分明謝明旭有錯在先,謝老太卻先斥責他,謝明蘊付之一笑,并未反駁。一個是跟前長大的長孫,一個多年未有音訊的外孫,任誰來看,都是選前者。
見他不語,謝老太越發生氣:“幸好沒傷着筋骨,否則你大哥以後如何是好?你若是知錯,便把那不識相的侍女交出來處置了,自去領罰,此事就此揭過不提!”
“奶奶,您消消氣,消消氣。”謝明旭在旁煽風點火,裝模作樣地替謝老太捶肩。他受的都是些皮肉傷,彼時雖痛,倒不難治,此刻将自個兒半邊腦袋包了,模樣頗是滑稽。
“想表弟也是一時沖動,現在清醒了,知道該怎麼辦了吧!”謝明旭昨日失了面子,今日誓要找回,特地将最後幾字咬得極重。
如今這謝府最尊貴的便是謝老太,謝明蘊這個外面來的雜種,當然不如他這個親孫子來的親。他倒是不信,謝明蘊敢當着謝老太的面忤逆他。
謝明旭算盤打得好,惡人先告狀在前,仗勢欺人在後。可惜謝明蘊早忤逆過了,也不介意再來一次。
事已至此,他沒什麼可解釋。謝老太心已偏了,縱知道前因後果,也未必能明眼分辨。更何況,他也從不指望别人來主持公道。
與其糾結誰對誰錯,倒不如禍水東引。
“祖母何出此言?”謝明蘊微笑,不卑不亢鞠了一躬,“那侍女祖母也見過,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她怎麼可能傷了大表哥?”
“怕不是大表哥自己與人鬥毆受了傷,怪罪到我的人頭上?”
“你!”謝明旭聽着他這番說辭,那副乖孫的模樣差點維持不住。謝大少爺當然不可能承認自己連一個女人都制不住,要他吃這個暗虧,他又咽不下這口氣。
謝老太也回過味來,回頭看向身側,話語含怒,“明旭,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謝明旭未料此變,支支吾吾說不出話,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卻是謝明蘊問道:“大表哥想想近日可得罪了什麼人?我記得,二表哥前些日子不也是為暗中挑事的人傷神?”
“對!”謝明旭登時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順着杆子爬得飛快,“昨夜雨重夜深,我沒瞧清楚,如今想來應當不是一個女子。”
他假意思考了片刻,毫不猶豫便将這口髒水潑到了謝明謙身上,“隻是隐約聽到人喊了聲‘二少’?”
謝明蘊低頭,沒忍住唇角勾了一下。耍手腕的人他見過許多,這樣愚蠢的倒是不多見。将笑意斂起,他又擡頭,直視座上的謝老太。
如今一個是有頭無腦的長房長孫,一個是任勞任怨的次孫,該怎麼選?
謝老太沉默半晌,揮了揮手,撐着烏木拐杖起身,“你們小輩的事我老人家不摻和,你們自己忙吧。”
謝明旭剛找到地方發揮,還想說的話隻得咽下。他極不自在地瞥了一眼謝明蘊,快步離開了廳堂。
高門清堂之中,雕梁畫棟之下,隻餘下一個筆直清冷的身影。
謝明蘊拂了拂衣袖上沾的雨水,面色如常。他向空出的主位行了一禮,也擡步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