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沾到枕頭之後沒多久就睡着了,虞影溯幫他把毯子蓋好之後本想關窗,但剛一走到窗邊就看見了站在路旁的賽爾芬。他揮了揮手,虞影溯回頭看了一眼熟睡的塔爾,離開時輕輕帶上了窗。
“有事?”
“沒什麼特别的,”賽爾芬攤手,“你耳朵上這個我有點頭緒,看在我們這幾年交情的面子上可以告訴你。”
虞影溯沒有說話,隻是看着他一言不發。
“别這麼警覺,很多事我沒辦法告訴你,但這個沒關系,”賽爾芬笑了笑,“這是一種契約,和古代惡魔‘烙印’同名,單向的掌控的支配。你不能殺他不能違背他,甚至隻要他想,就能輕而易舉讓你痛不欲生。”
“古代惡魔?”
賽爾芬聳了聳肩,顯然不想再提這四個字:“你肩膀上有個被他咬出來的牙印,到現在也還沒好吧?他對你造成的傷害會很難愈合,你的生死也基本跟随他。”
虞影溯沒有動,他肩上的傷口至今都已經五天了還未愈合。
“烙印的控制力很強,但想要去除也不是難事,”賽爾芬看着他,“找個他不在的時間,把耳朵割了就行。”
賽爾芬的眼神顯然不懷好意,虞影溯直至此時才終于相信了他對塔爾的忠心。
“你似乎很想讓我死,”虞影溯說,“伯蘭,你把帕特裡夏留在了羅萊斯,不怕出事嗎?”
一根手杖憑空出現在了賽爾芬的掌心。
“他是誰、是什麼、父母是誰、過去如何,都和我沒關系,”虞影溯覺得他的警惕很可笑,“我隻想要他。”
那雙血紅色的眼睛添上了殺意,虞影溯的神情動作分明沒有任何變化,但賽爾芬卻感覺自己渾身發冷。
“你還真是瘋了,”賽爾芬的手杖敲了兩下地面,“觊觎斯圖萊特家的任何生靈無一例外皆不得好死。”
虞影溯朝着三樓望了一眼,壓低了聲音:“你早說過我是個瘋子。”
他身上還帶着沒有散幹淨的血腥氣,賽爾芬幾乎是瞬間就反應過來那來自誰。
“你咬過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虞影溯把頭發别在了左耳後,“隻要我能用獠牙刺破他的皮膚,那就是他默許的。”
賽爾芬的手杖敲擊了三下地面,虞影溯周身的氣流在一瞬間變得鋒利無比。風禁锢着他的手腳,又化作利刃劃破他的皮膚。
“你要是把他吵醒了,我就撕了你,”虞影溯看着賽爾芬,“伯蘭,我說到做到。”
氣流幾乎是瞬間就消失了,賽爾芬下意識地望了一眼三樓虛掩着的窗,卻一轉眼就被突進的虞影溯掐住了咽喉。他掌中手杖猛地敲擊地面,身|體在瞬間化為無數黑色蝙蝠朝着天空飛去,不過轉眼就消失在了夜空裡。
虞影溯追不上他,本想從原路返回房間,卻看見了一封從空中飄落的信。
——來信人是他的大哥,羽谿。
塔爾的四周一片寂靜,他像是沉入了寒潭的水底,冰冷的水流或者黏液将他包裹在内,透不過氣也難以呼吸。
他低頭就能看見一片血紅色的海,自己的雙腳被無數隻鮮血淋漓的手緊緊抓着。那些慘白的骨骼上挂着腐肉,一張張面目全非的人臉朝着他尖叫,分明什麼都聽不見,卻讓他頭痛欲裂。
咽喉被一團虛無扼住,越是想掙紮,那股窒息感就越發強烈。塔爾看見自己的雙手掐住了脖頸,越是想放開,就掐得越緊。一陣尖銳的哭聲猛然間在他耳邊炸開,無休無止的哀求漸漸變成了兇惡至極的威脅,又轉化為凄厲的慘叫,摻雜着低沉又嘶啞的詛咒和尖銳的叫罵。夢中人不知自己身在夢中,斷裂的骨骼會穿透他的身|體,刺痛無孔不入地鑽入他的脊髓。
他止不住地發抖,無能為力的絕望感鋪天蓋地朝他湧過來。掙紮隻會讓身上的屍骸攀得更緊,無數張熟悉的面孔飛快地變化在深淵之底那些人們的臉上。恐懼幾乎将他淹沒,有人問他為什麼,那好像是自己的聲音,又是很多從前聽到過的聲音。
直到塔爾在那些人裡看見了自己的臉。
那張臉上滿是血污,吸引着他伸手,卻在指尖即将觸碰之時化為灰燼。細碎的塵埃撲面而來,又在他身後看不到的地方變成了另一個他看不見也摸不到的人。
“塔爾。”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醒醒,塔爾。”
他想睜開眼睛,可意識卻被囚禁在寒潭之底,那裡是深淵的盡頭,罪惡和污濁讓這裡變成了深不見底的黑。
“塔爾!”
“不要——”
他猛然間驚醒。
周身的寒意讓塔爾忍不住裹緊了毯子,直至此時才發現那已經被冷汗浸透了。他擡起頭,虞影溯的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着光,看不清表情,卻能讓他的情緒緩緩平複。
“做夢了?”
“嗯,”塔爾挪開了視線,“做了個夢。”
他的手腳都是冰涼的,身上的冷汗也還沒褪幹淨。虞影溯用毯子蓋在了他頭上,趁着他還在恍惚時一把抱起,挪到了另一張床上。
“隻是個夢,”虞影溯低聲道,“假的。”
塔爾知道那隻是個夢,那些場景都是假的,但情緒卻并非如此。
“伯蘭剛才來給我送了封信,我哥給我的,”虞影溯說,“他說羅萊斯最近不太平,讓我離得越遠越好。”
“你也回不去。”塔爾輕聲道。
“是啊,”虞影溯笑了笑,“我也回不去。”
塔爾把毯子披在了肩上,眼前的虞影溯光着腳踩在地上,肩上披着月光和星光,像是暗夜裡的天神。
他忽地想起了夢裡那個灰飛煙滅的自己。
“虞影溯,”他說,“暗黨的成員一般怎麼報複獵人?”
“殺死,”虞影溯說,“吸幹血之後扔到聯盟石殿的門口。”
“就這一種嗎?”
“或許還有别的,但我從沒聽說過,”虞影溯看着他的發頂,低聲問,“怎麼了?”
塔爾閉着眼睛,額頭抵在了自己膝蓋上,又問:“他們會怎麼對待被轉化的獵人?”
虞影溯一怔,問:“為什麼要轉化——”
他忽地頓住了,忽然想起來自己曾經在暗黨宴會上聽到的故事。那個血族說他失去了自己剛轉化的愛人,聯盟把他綁在了一片空地上,讓他在初陽和晨風裡灰飛煙滅。
“每個獵人在剛加入聯盟時會被告知将來可能遇到的所有危險,包括最可能的死亡方式,”塔爾說,“聯盟說吸血鬼會把獵人的血液吸幹,或者轉化之後讓他們被陽光曬死。”
塔爾裸|露在空氣裡的手臂上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一路沿到頸側。
“他們……通常隻會轉化自己的愛人,為了長相厮守,”虞影溯壓低了聲音,“一般沒有血族會想要毀滅自己的愛人。”
“所以都是假的,”塔爾緊緊抱住了自己的膝蓋,“全他媽都是騙人的。”
虞影溯看不見他的臉,塔爾的呼吸很平穩,但又帶着十足的刻意,起伏間有幾不可查的微顫。他脊柱的每一節凸起都清晰可見,黑色的荊棘花紋從尾椎骨處生了出來,沿着脊骨爬到了肩胛和後頸。
塔爾用毯子蓋住了自己的頭,虞影溯頓了片刻,隔着一層布料觸到了他的脊背。掌心下的軀體在顫抖,他極力抑制着什麼,卻又在良久的沉默之後放棄了。
塔爾被溢出眼眶的第一滴淚水擊垮了,壓抑不住的哽咽從那之後溢出了喉嚨,變成了沙啞的低吼。他多希望周圍可以有嘈雜的聲音,檀楓鎮的夜晚太過安靜,一切聲音都會被無限放大。
虞影溯的掌心沿着脊骨落到了他的後腰,坐到床邊把塔爾攬到了肩上。他聽見他沙啞地問為什麼,問了好多次。他清楚地知道這個答案是用無數亡者的靈魂和信念堆砌而成,如今被人随意地踐踏在了腳下,連死亡都成了他們口中的代價。
家破人亡的悲戚感姗姗來遲,痛苦混雜着蝕骨的恨意盤旋在黑夜上空,侵蝕着奄奄一息的人。虞影溯的耳邊盡是他無助的哭聲,而在此之前,他不知道塔爾的情緒一旦爆發會如此撕心裂肺。
他硬生生把自己哭到了脫力,疲倦的身|體強行讓他再次進入了睡眠。虞影溯彎下腰,趁着他熟睡揉了揉柔|軟的暗紅色短發,又湊到他耳邊,在無人知曉的時候輕吻他的額角。
“都會結束,”虞影溯低聲道,“都會結束的。”
天邊已經開始泛出光亮,檀楓鎮即将迎來又一個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