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再一次醒來時天已經大亮，牆上的時鐘指向十一點，外面的街道上也有了人煙。虞影溯不在房間裡，塔爾披着毯子起了床。浴室裡那面鏡子上的霧氣早已散去，他清晰地看見了自己如今的全貌。

淩晨時分的痛哭還曆曆在目，但身|體卻似乎什麼都不記得了。他的眼睛沒有任何紅腫的迹象，身上那些細小的傷口也盡數消失不見。他身上的所有疤痕都消失了，每一寸皮膚都光滑得宛若新生。

晨起的反應還未消退，塔爾摸着自己的肩胛骨，猛地想起了虞影溯的舌尖觸及皮膚的感覺。他呼吸一滞，而恰巧就在此時，房間的門被打開了。

塔爾連忙轉身，打開水龍頭裝作在洗漱。台面的高度正巧抵在他的小腹，無論是從進門的地方還是鏡子裡都看不見……隻要他轉身足夠及時。

“醒了？”虞影溯看着塔爾把自己埋進了水池裡，不禁失笑，“我找到家味道不錯的店，去吃午飯？”

塔爾擡起頭，小聲問：“你餓嗎？”

“有點，”虞影溯把手裡的大袋子放到了床上，回到浴室走到了他身後，“讓我咬一口。”

他從背後抓住了塔爾的手，下巴越過他的肩膀，就着這個幾乎是半摟的姿勢咬開了他的手腕。獠牙輕而易舉就刺破了皮膚，溫熱的血液被一滴不落地吞入腹中。虞影溯始終都從鏡子裡看着他，塔爾被盯得臉頰發熱，不得不挪開了視線。

而他看不見鏡子，自然也不會知道自己從後頸到耳根已經泛上了一片潮紅。

虞影溯沒有咬很久，他松口之後幫塔爾複原了傷口，一言不發地退出了浴室。塔爾的雙手撐在台面上，看着他帶上門後松了口氣，但還沒來得及繼續動作就再一次聽見了敲門聲。

“袋子裡是衣服，放在地上了，”虞影溯的聲音帶着些笑意，“我在窗台邊等你。”

深灰色的紙袋印着店家獨有的花紋，裡面是一件雪白的襯衫和黑色的厚風衣，以及一條深灰的長褲。白襯衫是雙層領，兩對領角間都有相連的銀鍊。一翻動作讓他總算恢複了常态，衣服很合身，動起來也完全沒有束縛感。

“這兩根銀鍊子能拆嗎？”塔爾走出了浴室，“碰在一起會有聲音。”

“能連起來當手鍊戴在手上，”虞影溯說，“要試試嗎？”

塔爾低頭看了看，還是沒打算照做。

虞影溯笑了笑，問：“先吃飯？”

“先去找亞伯，”塔爾清了清嗓子，“我要他手裡的通行令牌”

薩利爾曼王國以法爾伽魯姆的樹幹為圓心，都城在正中心的位置。如此龐大的世界樹不可能隻依靠單個的樹幹汲取養分，于是便有了八束巨大的氣根，分布于法爾伽魯姆樹幹的八方。八大城内的人類通常稱外面為“境外”，即使薩利爾曼王國的邊境一直延伸到法爾伽魯姆樹冠邊緣，他們也很少承認境外的人類。

距離檀楓鎮最近的就是東部氣根，是八大氣根中巡查最嚴密的一個入口。

塔爾不是沒有想過偷渡，但他們要的就是王國的支持，藏匿行蹤或許可以讓他們融入這裡，卻永遠得不到想要的勢力。

他們下樓時正巧碰見一個小女孩撲到母親懷裡，她手裡拿了個蛋筒，正津津有味地舔着上面的冰激淩球。虞影溯留意了一眼，那家店的招牌是酸奶口味，但塔爾盯着菜單上的辣巧克力味看了很久，似乎特别感興趣。

“買一個？”虞影溯問，“你可以當成我想吃。”

塔爾看了他一眼：“那你想吃嗎？”

虞影溯失笑：“想，但不想要辣巧克力。”

“哦，”塔爾說，“可出錢的是我，你就是得吃辣巧克力味。”

他原本是想讓虞影溯嘗嘗這個詭異的味道，卻沒想到入口之後意外的令人上瘾。黑巧克力的苦味被牛奶稀釋，附加的辣味還帶着些香辛料的獨特氣息，在嘴裡融合成了一個味覺炸|彈。那些突兀的味道被混在了一起，說不上有多美味，卻足夠吸引所有的注意力。

“不知道八大城裡面還有沒有，”虞影溯一口咬掉了大半個冰激淩球，“還挺好吃。”

“嗯，”塔爾應道，“不錯。”

正午的檀楓鎮十分熱鬧，人們的目光時不時會落在他們身上。檀楓鎮很少會有這樣的人出現，而直到周圍的目光開始變得有些異樣，塔爾才忽然想起來一件事——血族和人類的差别不僅僅在眼睛上，還有耳朵。

而就在議論即将蔓延之時，突如其來的一個送信小男孩的聲音在一瞬間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精靈、精靈族成立帝國了！”他氣喘籲籲地大叫，“邊境騎士團的人說精靈族的大将軍稱帝了！是從都城來的消息！”

精靈族的大将軍？

“他叫樊霄，”虞影溯說，“血族一般叫他神将，你應該聽說過。”

“有印象，”塔爾說，“泠染死了嗎？”

精靈族的上一任族長名為泠染，他掌控了精靈族足足三百多年，雖說早有退位的意思，但遲遲沒有動作。

“羅萊斯在百年前是一片繁茂的雨林，”虞影溯說，“精靈在驅逐了龍族之後把白龍支流通向羅萊斯的支流完全截斷，用了一百年把羅萊斯變成了現在的荒漠。”

“精靈是要把你們趕走？以他們的戰力完全可以像對待龍族那樣用戰争驅逐你們，何必用這樣的方式消耗——”塔爾說着，忽然就明白了。

“血族原本生活在北大陸，”虞影溯笑了笑，“法特裡柯山系以南普遍認為魔族食人類靈魂，但其實那隻是他們在想要離開北大陸時才需要做的事情。魔族的進食方式和人類沒有太大區别，但有些魔也會直接捕獵血族，這是更快增長力量的方式。”

“精靈以為你們和魔族依舊存在某種聯系，所以不敢貿然招惹，”塔爾思索着，“他們為什麼會這麼想？”

“這我也不知道，但他們就是忌憚。”

“他們很害怕對你們出手後會迎來魔族的報複，所以用消耗來驅使你們離開，”塔爾理了理思路，“可照你的說法，如果沒有人類的靈魂作為載體，魔族根本無法離開北大陸。”

虞影溯笑了笑：“我知道的消息也有限，況且現在即使知道，也什麼都做不了。”

塔爾也無法否認，他趁着人們的注意力都在那個小男孩身上時鑽進了亞伯的武器店縮在的小巷，但剛一推開門就頓住了腳步。這裡空無一人，四周架子上的武器盡數消失不見。密室的門都沒有被關上，一地的血迹已經幹涸，沾着血液的足迹卻遍布整個屋子。

塔爾在工作台上看見了一封信，亞伯走得匆忙，信上的字迹潦草不堪，上面還壓着一枚進八大城所需要的通行令牌。信上說“說阿克曼公爵的名号可以借着用，還附帶着象征阿克曼家族的火漆印”。

“午飯你自己去吃吧，”虞影溯說，“我變不了耳朵。”

塔爾頓了頓，問：“你說的那家店在哪裡？”

“出了巷子左轉的右手邊第四家，他們打着琳琅天城的名号，”虞影溯說，“我去溪來寺等你？”

“就在這，”塔爾說，“我很快回來。”

虞影溯本以為他會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中飯回來找他，但不過十幾分鐘後就聞到了一股濃郁的食物香氣，像是有人把那間餐廳搬到了巷子口。塔爾不久後就拎着一個大袋子推門而入，把一大袋子兩人份的東西放到了台面上，關了暗門擋住了那一地的幹枯的血迹。

“人多，等了一會兒，”塔爾說，“給你買了份三分熟的，還帶血，你應該喜歡。”

“先别拆，”虞影溯阻止了他的動作，“我帶你回旅館。”

他一手拎着帶子，趁着塔爾愣神的功夫彎腰摟住他的腿根，直接扛上了肩。他從小巷的後方一路飛檐走壁，最終從旅館樓梯間的暗窗裡翻身而入，到了屋内才把他放回地上。

“這裡環境好一點，”虞影溯笑了笑，“快吃吧。”

塔爾的動作頓了頓，虞影溯從剛才的地方回旅館隻花了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好像一陣風刮過，眨眼間就已經到了目的地。虞影溯似乎不打算理會他的愣神，把一袋子美食在桌面上擺好之後把他推進了浴室。

“早知道我剛才就買回來了，”虞影溯失笑，“之後買個東西遮一下耳朵吧。”

“我在外面也看得見。”塔爾對這面鏡子都快産生陰影了。

“讓你洗個手，蹭到灰了，”虞影溯牽着他的手，讓水流從他們相觸的皮膚間流過，“塔爾，你頭發好像長長了。”

塔爾呼吸一滞，他低聲問：“是嗎？”

“嗯，”虞影溯擡手關了開關，“好了，吃飯吧。”

塔爾看着他留在鏡子裡的背影，覺得自己似乎想多了又似乎沒有。他們分明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擁抱和進食會讓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但他又似乎離對方很遠，遠到什麼都看不清。

他回望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第一次看見了泛着餘紅的耳根。

……毀滅吧。

他先前買的時候也不知道哪樣好吃，就把店裡的招牌都打包了一份，除了兩塊厚實的戰斧牛排外還有很多前菜、面食和甜點。給虞影溯的三分熟牛排汁水四溢，他自己其實跟偏愛五分到氣七分熟之間的，肉的味道不會太明顯，也不會因為過熟而口感下降。

“挺新鮮的，”虞影溯頓了頓，“我在羅萊斯吃過這種，帕特裡夏也會燒。”

塔爾還記得這個名字，虞影溯曾經用她威脅過伯蘭：“賽爾芬的家人？”

“他的血仆，帕特裡夏·伯蘭，”虞影溯說，“她是個……很奇妙的人類。”

“你見過？”塔爾問。

“伯蘭在羅萊斯的時候喜歡把她帶在身邊，”虞影溯笑了笑，“我知道伯蘭很愛她。”

塔爾輕輕應了一聲，他剛把牛排吃完，正在風卷殘雲般解決别的配菜。

“我知道你想去找庭岚。”虞影溯突然說。

塔爾的動作頓住了，他不知道虞影溯是怎麼看出來的，他今天甚至從沒有提過關于庭岚的任何事情。

“我剛才說去溪來寺等你，你猶豫了，”虞影溯說，“你總是會不自覺地往東邊看，發呆的時候也會朝着溪來寺的方向。”

塔爾咽下嘴裡的東西：“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在看森林？”

“說到森林你會挪開視線，你想逃，所以不會時常看着，”虞影溯說，“但溪來寺不一樣，你有牽挂在那裡。”

塔爾望了一眼窗外，低聲問：“我該讓他自己選嗎？”

虞影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知道塔爾既然這麼問，自己心裡必定已經有了答案。

窗外的檀楓鎮很熱鬧，吸血鬼被擊殺的消息已經傳開，虞影溯的出現成了一個無關痛癢的插曲。有人在街上唱歌，有人給他鼓掌喝彩，那些喧鬧的聲音透過半開的窗戶傳到了屋内，但氣氛卻被隔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