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君弦點了點頭,“最底層。”
“我去看看他,”塔爾頓了頓,“不會殺他,放心。”
水牢即使在冬日也彌漫着一股潮濕的暖氣,虞影溯在密道距離出口還有百米遠的地方就停下了腳步,他受不了這種腥味。鞭子和鐵鍊的響動蓋不住人聲,底下的哭嚎和哀求終年不絕,他甚至能在空氣裡聞到隐約的肉焦味。
塔爾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将血液抹在了他唇邊,虞影溯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緩過神來,埋在塔爾肩膀上良久才平複了呼吸。
“出去等吧,”塔爾低聲道,“折磨他還是折磨你呢。”
“算了,”虞影溯苦笑,“給我點血,能忍。”
尤金的脊背還挺得筆直,西恩·鉑爾曼還不曾來過,他身上還穿着自己的衣服,也沒有什麼明顯的外傷。獄卒還記得塔爾,他随意地笑了笑便遞上了鑰匙,一句也不多言。
“我沒什麼好說的,”尤金說,“我輸了,但我是輸給了大長老,你們同樣不會赢。”
塔爾從外面拖了張椅子進來,自己坐了上去。
“找你問點别的,”塔爾說,“知道諾克家族嗎?”
尤金閉口不言,一雙眼睛盯着塔爾,絲毫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不說也可以,但這可能是你死之前最後主動開口的機會,”塔爾看着他,“我想不明白你保桑阙的意義何在,如果你想利用他對君弦下手,那找南初簡直多此一舉……所以我猜,他是你掌控西南的最後一道籌碼。”
尤金猛地睜大了眼睛,嘴唇一張一合,卻依舊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你很在意桑家,因為他們掌控着法拉特亞……掌控着王國通往赫蘿大裂谷唯一的出路,”塔爾說,“誰讓你這麼做的?大長老嗎?”
玄家亂黨與蒼炱西樓桑家的往來書信被玄逐歸一并遣人交進了王宮,如今正躺在君弦的書桌上。尤金與玄家亂黨脫不開關系,與桑家自然也脫不開幹系。
“玄家是我幹的,但西南氣根不是,我不可能讓獸人族打進來!我瘋了嗎?”尤金身上的鐵鍊繃得死緊,“你們以為我為什麼會答應聯盟?大長老手裡的軍隊能把薩利爾曼王國碾成平地,我不可能用平民的生命去賭戰争的輸赢!六長老四分之一的血脈來自蒼天翼龍,八長老一拳就能把人的頭蓋骨打碎!還有一個十二長老就隐藏在琳琅天城,二十年,我花了二十年都不知道他究竟是誰!”
“所以你選擇了聯盟,還給自己找了不少冠冕堂皇的借口,”塔爾冷笑,“你沒有想過他們和獸人族一樣,也是外族嗎?”
“他不是……”尤金低聲道,“所有人……最終都會變成他……他不是……”
虞影溯皺了皺眉,他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意思。
“你教君弦人類應該接受混血種,就為了打開八大城的邊境大門?”
“我做錯了嗎?人類固步自封将近千年,如今精靈帝國大盛,天空樹還能保護這裡多久?八個氣根能做什麼?就算在法爾伽魯姆的内核可以控制氣根的閉合,擋住一時災禍,難道能永遠擋下去?”尤金的質問聲在地牢裡回響,“君家流着腐朽的血液,這個王國早就該換人了!人類在毀滅自己!盟主當年創立聯盟就是為了人類,他們都是愚蠢的……都是……”
“他建立聯盟不是為了人類,”塔爾說,“他死了二十多年了,沒有人能替他說話,也沒有人可以打着他的名号滿足自己的私欲。”
“可大長老——”
“每個獵人進入聯盟時都會被告知自己的未來,一是被血族吸幹血液成為幹屍,二是被轉化之後迎接日出。特拉古歐森林禁止一切血族法術,因此面對陽光,他們的下場隻有灰飛煙滅,”塔爾換了個坐姿,他身後的虞影溯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但我不久前才知道,那些灰飛煙滅的獵人都死于聯盟之手。他們為了殺任務目标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但英雄最後的歸處不是豐碑,沒有墳墓,隻剩下塵埃。”
尤金茫然地看着他。
“如果我是你,絕不會将如今的聯盟當做合作對象,因為掌權者隻有大長老,”塔爾站起身,将那把椅子甩到了尤金耳邊的牆壁上,“至于你口中盟主的舊部,你早就失去這個機會了。”
虞影溯壓在他肩上的手微微收緊,塔爾感覺到了疼,也因此清醒。
“你面前站着他唯一的繼承人,但你選擇了與我為敵,”塔爾垂着眼看他,“尤金·霍姆蘭德,你從來都不是為了人類複興,你說你與大長老為敵不過是想要在君家凋零之時獲得法爾伽魯姆的掌控權,你要的隻有人類至高無上的權力。”
尤金猛地擡起頭,胡亂地低語:“不是……我沒有……不是……”
“可惜,你的貪欲沒能讓你走到最後。你想把聯盟當成上位的工具,失敗之後又妄圖從君家手裡搶奪僅剩的西南,可惜一個都沒有成功,”塔爾冷笑,“在我面前說你做的一切是為了抵抗大長老,在他面前呢?告訴他你這些看似背叛的行為都是為了捕獲我?”
虞影溯掌心的力道幾乎要捏碎他的肩胛骨,他疼得渾身發抖,尾椎的黑色荊棘爬到了臉頰。
“你也是……你也是……”尤金指着他,“怪物……怪——啊!你——放開、放開!”
他的手被虞影溯一腳踩在地上,手指向後彎折,斷裂的骨骼戳出了皮膚。
“我的确是怪物,”塔爾說,“不用你告訴我。”
西恩·鉑爾曼趕到之時,尤金已經像一個瘋子一樣跪在地上,捧着自己的手顫抖不止。地牢裡終年不絕的慘叫聲又添了一筆,沒有人會憐憫他,也沒有人會救他。塔爾出了那裡之後深吸了一口氣,鼻腔裡萦繞不絕的腥臭終于随着風煙消雲散。
塔爾不自覺地笑了笑,早春的空氣還沁着涼意,能洗刷污濁。
半晌,虞影溯又開口:“回去嗎?”
“嗯,”塔爾看着湛藍色的天空,看着法爾伽魯姆的枝葉搖擺,卻聞到了戰火與硝煙,“我之前找到一家店,藍莓蛋糕味道不錯,去吃嗎?”
虞影溯揉了揉他的頭發,說好。
他們都知道暴風雨前會有晴空白晝,早春時節的鮮花會被血雨染成鮮嫩的紅。
但至少此刻,沒有人能阻止他們在這個時間去吃蛋糕。
特拉古歐森林,石殿内。
大長老桌邊的燭火滅了一盞,他眯起了眼睛,擡手間便讓燭台灰飛煙滅。
“羅伊爾,不用等了”他說,“我不信二十四神,時間也不重要,動身吧。”
羅伊爾将自己隐藏在陰影之中,周身缭繞着灰黑的煙氣,連綿不絕。他聞言隻是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身上的銀铠泛着寒光,堪比冬日的雪。
大長老重新點燃了一根蠟燭,固定在空置的燭台上。
“羅菲爾那還真是敬業,這樣都不願意離開,”他自言自語,“算了,不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