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為尤金入獄象征着王國将重歸皇室掌管,而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時,一道來自極西之地的戰帖卻突如其來遍布了琳琅天城的大街小巷。
精靈族将在初夏時分進攻法爾伽魯姆,助人類奪回屬于他們的土地。起初沒有人知道樊霄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而就在一天後,薩利爾曼曆843年3月1日,來自特拉古歐森林的軍隊踏足檀楓鎮。
塔爾時隔多日再次收到了伯特萊姆·布洛卡的來信,他說聯盟幾日内就将出兵,在那之前他會将庭岚帶去安全的地方。那封信上的字迹匆忙又淩亂,塔爾用燭火把信紙點燃,聽見窗外傳來無數烏鴉的叫聲。
可庭岚沒有等到伯特萊姆,也并未離開檀楓鎮。
他躲在溪來寺的地下室裡,身邊有很多無法離開的人。羅茵萊河被血染成了赤紅色,聯盟輕而易舉地占領了這個邊境小鎮,駐守的騎士們根本不是獵人的對手,原本的東部氣根邊境騎士團全軍覆沒。
庭岚仰着頭,塔爾留下的那把黑色大弓就在頭頂,血液滴在上面,又從木闆的空隙裡滲入地下。聯盟獵人們手裡的刀劍不再對着森林裡的吸血鬼,他們開始屠戮自己的同族。他想不明白,獵人本該是保護人類的壁壘,為何要自相殘殺?
他看見一個大胡子身邊的副官費力地搬起了那張弓,說這是斯圖萊特的那把。
夏佐皺了皺眉:“那小子難不成還待在這裡?”
“八長老,塔爾·斯圖萊特如今在琳琅天城,”副官道,“他應該是把弓給了别人。”
夏佐捏着那把弓,用盡了力氣也沒能掰斷,轉而想拉開弓弦,卻也失敗了。
“什麼破東西,”夏佐嫌棄道,“搜幹淨點,看到活人直接殺,别跟他們廢話。”
庭岚不敢呼吸,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卻捂不住别人的。身邊的小女孩被吓得發出了嗚咽,八長老聞聲猛地一跺地,古舊的木闆便出現了一個窟窿。
“喲,”夏佐笑了,“看看,這兒還有幾隻老鼠。”
庭岚深吸一口氣,閉上了雙眼。
那把弓就在他的頭頂,他身邊還有三支箭,但三支箭什麼都做不了。他留在這裡原本是想以微薄之力守護别人,卻想不到,也不敢想,為什麼那把鋒利的刀刃會轉頭指向人類自己。
哭叫不止的女孩被一劍穿心,身邊的人們變成了一具具溫熱的屍體。他的手心被石子劃開,但他感覺不到疼。庭岚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在電光火石間翻身而起,躲過了刺來的劍,翻滾到角落裡拾起了弓,将它拉開到了平生最大的角度。
黑色弓臂之上的白色花紋霎時間亮起,如同照亮黑夜的明火。箭矢離弦而出,一箭穿過副官的心髒,當場就倒下去斷了氣。弓臂仿佛熔化了一般伸出黑色的荊棘花紋纏住了他的手腕,白金色的火焰刺目至極,但射向夏佐的眉心的箭卻依舊被錘子擋住了去路。
不知誰的銀劍從背後貫穿了庭岚的左胸,他呼吸一滞,但依舊舉起了手臂。黑色的荊棘仿佛擁有了生命,它凝聚成了一支帶血的箭矢,呼嘯間紮穿了夏佐的右肩,在他皮膚上留下了漆黑的印記。
“你想殺我?”夏佐看着這個精瘦的孩子,眼裡滿是蔑視,“這是你的弓?”
庭岚感覺不到害怕,恐懼在死亡面前什麼都不是。他的心髒像被什麼東西包裹住了,即使血流不止卻依然還在工作,支撐着他不會倒下。
“是我的,我要殺你。”
他的四肢似乎都交給了手裡的這把弓,他恨自己太弱,也恨自己隻是個普通的人類,連抵抗的能力都沒有。他願意鮮血流盡,願意灰飛煙滅,但不願死在同為人類的侵略者的劍下。
這根本不是什麼聯盟内部的争鬥,他們早就從内裡爛透了。
弓沒能讓他堅持太久,失血過多的身體陣陣發冷,他撐不住了,膝蓋跪到地上,胸口湧出的鮮血讓他想起羅茵萊河赤色的流水。
庭岚想,他還沒有親手殺死任何一隻作惡的吸血鬼,這短暫的一生遇見了那麼多血族,卻不料最終卻變成了吸血鬼獵人的刀下亡魂。
他踏不上輪回的路,到不了老和尚口中的忘川,也再睜不開眼。
檀楓鎮的楓葉在早春被染上了紅,仿佛一瞬間将歲月拉扯到了深秋,所以庭岚便錯過了十七歲的夏季。
羅伊爾的遊隼盤旋于檀楓鎮的上空,幾聲鳴叫之後便朝着森林的方向俯沖直下。它停在了埃爾文的肩上,對着新主人撲騰了下翅膀。
埃爾文在他腿上的信匣裡放了信件,摸了摸它的腦袋,給了他一片生肉。
“去玄家,”埃爾文說,“找他們的家主,玄逐歸。”
雨簾頃刻間覆蓋了森林,埃爾文看着遊隼遠去,直到打了個寒顫才忽地驚醒。春雨是涼的,這場雨覆蓋了整片特拉古歐森林,越過了空中滞橋橫跨的芬羅平原,在羅萊斯也留下了痕迹。
羽谿打開了那扇緊閉了三個月的窗,羽畫站在窗沿上,銀色的發絲貼在臉頰。他們周圍是無數暗黨的守衛,他們手中的術法蠢蠢欲動,隻待一聲令下。羽畫下意識地展開了防護罩,但羽谿卻在最後時刻伸手将她推了出去,徑直穿過了加利百特古堡周遭密不透風的結界。
“走,小畫,離開這裡,”羽谿笑着對她說,“我們未來再見。”
他們籌劃了三個月的計劃在一夜之間功虧一篑,有人出賣了他們,但羽畫不知道那究竟是誰。伯特萊姆·布洛卡在日光牢獄之中灰飛煙滅,他留下的灰燼被雨水打進了磚石的縫隙裡,永遠留在了羅萊斯的平原上;賽爾芬·伯蘭也在幾日前暴露身份,至今下落不明。
暗黨吞噬了她的黨羽,而可笑的是那位首領至今未曾露面,連名字都不得而知。
深藍色的法術光輝裹着羽畫穿透了天幕,她一路朝西飛行,沿着白龍支流幹涸的河床進入了赫蘿山系,最終停在了落日泊的山巅。冰原鶴群在水面上成群嬉戲,鶴鳴聲回蕩在山谷中。
羽畫笑了,她任由風揚起她的發梢。
本以為算無遺策,卻沒想到誰都是失敗者。
她聽見了雙翼煽動的聲響,回過頭看見了懸在半空的君煌。他抱着他的貓,因為見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人,嘴角帶着很淺淡的笑。
“龍哥,”羽畫疲憊至極,“我又逃到這裡來了。”
君煌身後那對巨大的白色龍翼在夕陽之下熠熠閃光,他的頸側和臉頰上也遍布了雪白的龍鱗,光滑得宛如明鏡。
“再回去就是了,”他說,“一回生二回熟。”
“上一次回去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羽畫閉上了雙目,像是被晃了眼,“這一次又會殺了誰?”
沒有人回答她,崽崽跳上了羽畫的肩膀,用爪子輕輕撓她的頭發。
巨大的雨雲被東風吹進了薩利爾曼王國,檀楓鎮的血被刷洗得一幹二淨。羅伊爾擡頭看着天際的烏雲,忽然想起了自己還在森林裡的弟弟。
“首領,”長老殿的人低聲道,“大長老有令,盡快前往東部氣根。”
“知道了,”羅伊爾說,“三天。”
“大長老還說——”
“回去告訴他,我才是首領,”羅伊爾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既然退居幕後就不要事無巨細地管了,我會讓他坐上他想要的位子。”
那人一愣,随即應了之後就退下了。羅伊爾歎了口氣,他想擦掉臉上的雨水,擡手才發現自己連指縫裡都嵌着洗不掉的血。
“你堕落了,”羅菲爾那在煙霧中現身,落在他耳旁低語,“我看見你違背了自己的内心,你殺了好多人啊。”
羅伊爾皺着眉,半晌才出聲:“閉嘴。”
他話音落下的那刻心髒猛地一疼,竟是被自己的契約惡魔捏在了手心。他擡頭看見一團湧動的黑氣,羅菲爾那的臉顯現其中,像是扭曲夢境中的怪物。
“别對我的小主人做壞事,我會捏爛你的心髒。”
羅伊爾喘了口氣,一字一頓:“我不會害他。”
“但願如此,”羅菲爾那低笑,又說,“你的毒,我快壓不住了。”
羅伊爾輕輕應了一聲。
“在那之前我會離開,‘落霄’發作會連累我,”羅菲爾那隐去身形,“到時候你隻能一個人痛苦了,值得嗎?”
“有什麼不值得的。”
“他又不是你親弟弟,你也不是真的姓羅蘭,”羅菲爾那低語,“十幾年的養育之恩而已,不報也就不報了,為了這搭上自己的命多不值,你們人類……還真是蠢。”
羅伊爾知道自己不應該和魔族探讨價值觀,于是選擇了閉口不言。
“哦……你一定會覺得我這是魔族的思維吧?”羅菲爾那恍然大悟,“沒關系的,當你被養了幾百年的人徹徹底底地利用過一次就會知道,有些恩情吧……從最開始就不純粹。”
“是嗎?”
“及時行樂吧傻子,趁着之後我管不了你,趁着你還有命繼續活下去,”羅菲爾那笑着說,“落霄連魔族都能殺,更何況是你?”
羅伊爾垂着眸,在良久的沉默之後走過小巷,于茫茫夜色中踏進了溪來寺,想去尋找那把名為“災禍”的武器。但遍尋溪來寺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那把弓的影子,連那個拿着弓的男孩也一同消失不見。
隻有羅菲爾那皺了皺鼻子,瞥了一眼木闆下的陰影裡被血液浸透的傳送符,卻并未言語。
這場雨在短短的一夜時間就帶着東邊的血澆透了琳琅天城,護城河的水位上升到了巅峰,被風吹得一次次拍打在岸邊的石壁上。
塔爾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夜晚。
賽爾芬憑空出現在了他和虞影溯的面前,渾身的血染紅了地毯。他懷裡抱着一個人,那把弓幾乎長進了他的身體,漆黑的花紋蜿蜒着遍布全身。賽爾芬徹底失了力道,他雙腿發軟跪倒在地,身上無數由銀器造成的傷還在不斷往外滲血。
弓帶着庭岚的屍體在地上砸出了深坑,在塔爾的指尖觸及弓臂的瞬間脫離了原先宿主的身體,恢複成了原本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