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宮之内的溫度比外面低四五度,空氣也更幹燥。石門緩慢挪動,十餘米的拱形長廊伴随着沉悶的摩擦聲映入眼簾。這裡的磚石上寫滿了古獸人語的文字,是建造時留下用作标記的數字。
拱形長廊的石壁上攀爬着各式各樣的藤蔓植物,阿狄亞娜之花在月光裡盛開,但陰影處的花朵卻更加香甜。塔爾燃起了指尖的火,那些小白花長得十分不起眼,稀疏得仿佛被春天遺落的柳絮,卻依舊滿載着芬芳。
長廊盡頭是被月光鋪滿的石闆路,石階一層層通向高台,幾百級之後出現了轉角,那是通往舊宮内部的道路。
羽畫扶着額頭,她忽然覺得有些頭疼。這地方對她來說太熟悉了,但記憶裡卻尋不到絲毫有關的蹤迹。
“這裡上去就是主殿,”虞影溯看着石柱上的文字,伸手抹開了上面的陳灰,“龍哥,能飛上去看看整體嗎?”
“我試試。”
君煌把崽崽放進了琅軒懷裡,龍翼一扇就騰空而起。他越是向上,眼前的舊宮就越模糊。主殿的斜側面有個巨大的圓形高台,君煌隻能看見一半,另一半和舊宮的其他地方一樣隐藏在了層層疊疊的霧霭之中。
他本想着再飛得高一點,但上升了不到半米,眼前便隻剩下了迷蒙一片。
“怎麼樣?”虞影溯問。
“主殿後面看着像個祭台,别的看不清楚了,全是霧,”君煌接回了崽崽,“睡了?”
塔爾被虞影溯抱在懷裡,睡得天塌不驚。
“先找個地方休息吧,”羽畫看琅軒打了個巨大的哈欠,便說,“天亮了再說。”
崽崽已經打起了呼噜,他癟了癟嘴埋進君煌的頸邊,任由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撸着尾巴上柔軟的毛。
這裡太靜了,虞影溯聽着塔爾微弱的呼吸聲輕輕歎了口氣。
他們沿着階梯到了主殿之内,裡面有棵巨大的樹,但誰都沒心思在大半夜去看個究竟。虞影溯半躺着靠在了樹幹上,讓塔爾睡在他的頸窩裡。輕緩的呼吸有一下沒一下地打在他頸側,讓他覺得好熱。
君煌展開了龍翼鋪在地上,崽崽打了個哈欠,卷成了一團縮進他懷裡。一旁的琅軒随便找了個角落靠着,從主殿屋頂和樹幹之間的空隙望着天空,沒過多久也因為疲憊陷入了淺眠。
許久的寂靜之後,羽畫展開了一道屏障,裹住了自己和虞影溯。
“我以前來過這裡,”羽畫用血族語說,“踏進主殿之後時候才想起來。”
虞影溯皺了皺眉,隻是露出了點驚訝之色,聽着她繼續講。
“主殿直接通向旁邊的偏殿,是原本最大的寝宮,再往後就是舊宮的後花園。我之前來的時候跟着涅亞,裡面的花草已經長到了房間裡,現在隻會更加肆虐,”羽畫在地上畫出了大至的方向,“後花園旁邊是那個大祭台的準備室,從準備室到祭台要走過五百級台階。”
虞影溯默默記下了路線,同樣用血族語問羽畫:“怎麼不和他們說?”
“我不知道他們來這裡的目的,君煌或許是為了涅亞的留下的東西,但琅軒……”羽畫欲言又止,“不能真的把他當做一個翻譯官。”
虞影溯看了琅軒一眼,他在這一點上和羽畫看法一緻。依照琅軒的性格和脾氣,讓他徹底倒戈并非完全不可能,但如今的條件卻不夠,他們還需要一劑猛藥。
“如果他要殺樊霄,首先就得把精靈族大結界給破了,否則他沒有靈符就等于沒有通行證,連靈池的範圍都進不去,”虞影溯揉搓着塔爾的頭發,頓了片刻,繼續道,“所以,如果他看不懂靈池結界的圖紙,他就必須求我們幫忙。”
“你信他真的看不懂?”羽畫問。
“八成吧,”虞影溯說,“我賭他和樊霄從二十多年前開始就已經心生嫌隙,從他們聯手背叛涅亞的那一天開始,有些事情已經注定了。”
琅軒并不像是第一個踏出那一步的人,他見到塔爾時的恐懼不會說謊,而如精靈先知那般的人物若是主動叛逃必定有他自己的原因。他自負而高傲,因此那一系列反應便顯得更加匪夷所思。
“賭一把嗎,琅軒是被樊霄逼的,”虞影溯可以讓嘴唇變動的幅度減小,“如果我輸了,免費幫你管一百年羅萊斯。”
這個賭約讓羽畫皺了皺眉。
“我對血族大君這個位子沒興趣,雖然現在這麼說有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嫌疑,但這的确是事實,”虞影溯擺弄着塔爾的耳朵,“他說以後要和我一起住在羅萊斯,所以我總得讓那邊幹淨一點。”
“那你赢了呢?”羽畫問。
“給我一個親王的位子,有實權的那種,而且權力要比大哥更大,”虞影溯說,“我要把羅萊斯料理幹淨。”
虞影溯這兩句話說得很響,羽畫的屏障并不能完全阻隔聲音。她一怔,卻在虞影溯話音落下之後聽見了翅膀煽動才會有的微不足道的聲響。那像是一隻蝙蝠,卻不是賽爾芬那種用于傳信的分身,更像隐匿在黑暗中的跟蹤者。
羽畫手一揮,将聲音徹底隔絕了。
“那是誰的耳目?”虞影溯問。
“大哥吧,”羽畫冷笑了一聲,“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說到一半的時候,”虞影溯眯起了眼睛,“大哥……”
蝙蝠沿着赫蘿山系一路飛向了東方,越過星辰和河流,最終落在了寸草不生的羅萊斯。日光牢獄位于羅萊斯的南方,四面玻璃讓這裡除了夜晚,沒有一刻處于陰影之中。
蝙蝠撞向玻璃,化為齑粉。
“弗盧索先生,”一個血族從黑夜裡漫步而出,“我以為您不會想拉攏一個廢物。”
弗盧索·D.蒙塔尼亞發出了一聲低笑,晦暗不明。他從陰影中走出,立于星光之下,看上去隻不過是一個優雅的貴族。
“愚蠢者才會把他當做廢物,那是羽家人,他母親是虞璎,怎麼可能會是個廢物?”弗盧索幽幽道,“羽谿呢?”
“依照您的吩咐,親王殿下已經回到了羽家的古堡,”他恭敬道,“為什麼不除了他,羽家人留下任何一個都是禍患,您要——”
弗盧索冷笑一聲,讓他一瞬間就閉上了聒噪的嘴。
“謹言慎行,玻佩恩,”弗盧索語氣平平,“小心明天太陽一升起,你就與天地融為一體了。”
玻佩恩心下一凜,連忙閉上了嘴。
“讓你做的事情做完了?”弗盧索問道,“找到賽爾芬·伯蘭了?”
玻佩恩抿了抿嘴,梗着脖子搖了搖頭。
“那先放着吧,那個雜種掀不起什麼浪花,人類怎麼可能制造風暴,”弗盧索望了眼天邊,魚肚白從地底泛出了光,“聽說費爾德裡恩家族的那位大小姐歸順了?”
“您是說斐洛嗎?”玻佩恩道,“她正式成為費爾德裡恩家主之後就宣布歸順了,但還不能确定——”
“去确定,”弗盧索瞥了他一眼,“要我教你?”
玻佩恩瞬間覺得自己後背滿是冷汗,連忙說:“不敢。”
“那就滾,”弗盧索連眼神都懶得施舍,“薩蘭,你想代替你兄長的位子……總得拿出點誠意。”
薩蘭·玻佩恩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弗盧索望着天邊,站了良久。
他轉身之時扯開了臉上的面具,僞裝的容貌被他扔進了日光牢籠。他大步朝着羽家的古堡走去,但陰影之下再無人能看清他的臉。
塔爾的眼睛随着日出緩緩睜開,短暫的睡眠并沒有影響到他的精神。他醒來時還趴在虞影溯身上,一擡頭就對上了一雙半睜着的紅色眼睛。
“早上好,”虞影溯微笑道,“睡得怎麼樣?”
塔爾轉頭看了一眼四周,又一低頭埋了回去。他伸手摟住了虞影溯的腰,聞着他身上的淡香,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想動,”塔爾說,“他們都沒醒。”
他似乎很久沒有在清晨時分醒來了,晨霧透着沁人心脾的涼意。虞影溯低笑着摟緊了他,揉着他後腦柔軟的發絲,忍不住轉頭在他耳邊落下了一個吻。
“一個月……”塔爾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沉悶,他聲音很輕很輕,一聽就知道心虛。
對方晨起的反應抵在自己腰側,虞影溯再怎麼也不會不知道塔爾說的一個月是什麼意思。他笑出了聲,手卻不老實地沿着腰側向下滑。
“該起床了各位,外面——”
羽畫站在屋頂從樹幹和石闆的縫隙中向下望去,一句話還沒說完就直接噤了聲。虞影溯翻了個白眼,塔爾輕輕咳了一聲,站起了身。一旁的琅軒睜開了自己迷迷糊糊的眼睛,他打了個哈欠,盯着光線看了好一會兒才站緩過勁。而君煌則直接用翅膀擋住了光,把自己和崽崽裹在裡面,完全不想動。
“龍哥,”羽畫跳了下來,“你貓沒了。”
“滾,”君煌才不信,“我崽崽在我懷裡,全世界就你天天沒安好心想着偷我的貓。”
“你自己說天亮了叫你,”羽畫說,“早亮了八百年了。”
“行行好,我才睡了四個小時,”君煌的翅膀裹得更緊了,“小塔爾醒了再叫我。”
塔爾站在一旁抿了抿嘴,沒說話。
“睜眼看看,龍哥,”琅軒完全不想錯過這麼好的拆台機會,“人家已經站起來——”
他話音還沒落下,翅膀下直接竄出了一個銀灰色的影子。崽崽直直地朝着琅軒的臉撲了過去,撞得琅軒一個踉跄,要不是身後有面牆絕對能直接坐到地上。
“漂亮,寶貝兒,”君煌露出了個臉,“一醒過來就聽見精靈先知在說話,太膈應了。”
被嫌棄的琅軒費了好大勁才把崽崽從臉上扒拉下來,他摟着大貓的前肢吊着它,另一隻手伸向後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胛骨。
崽崽後腿蹬着他微曲的膝蓋,倒也沒有多少要掙紮的意思。琅軒從不知道這隻貓抱起來是這個手感,他的手臂完全陷進了他銀灰色的長毛裡,柔軟的身體透着火一般的溫度。它轉過了頭,一雙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琅軒,片刻後撇開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君煌也有起床氣,他抵抗無果,隻能頂着一對黑眼圈一邊打哈欠一邊擡腿。崽崽從琅軒手底下掙開,直接躍上了他的肩頭。
虞影溯并未将羽畫在夜晚時分告訴他的事情公之于衆,但君煌對這裡的熟悉程度卻讓塔爾察覺到了不對。他們沿着主殿的牆壁找到了通往北面偏殿的秘密通道,按下牆上的開關時,虞影溯在塔爾手心寫下了兩個字。
——獨處。
對同伴的信任在合作中必不可少,但全盤抖露自己的底細卻愚蠢至極。那個按鈕是君煌找到的,他和羽畫交換了個眼神,同樣在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隐藏不言的一些秘密。
這些細小的動作躲不過琅軒的眼睛,他無所謂地笑了笑,倒也不介意他們的排擠。
偏殿内殘留着一些破敗的家具,大多都是由石頭打造的。床榻書桌和椅子的輪廓并沒有因為時間流逝而變得模糊,隻不過上面布滿了青苔,縫隙被藤蔓禁锢。這裡一眼就能看出是曾經的寝宮,獨角獸一族在獸人族的曆史上數次稱帝又數次退位,到了現在依舊是整個族群獨一無二的領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