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霄其實第一眼就知道了那個少年是誰,涅亞和蕾妮西亞的孩子長得和他們很像,隻是沒想到對他而言不過一眨眼的時間,那個剛出生的小嬰兒已然長大成人,站在了他的眼前。他本想多看一眼琅軒再走,卻沒想到這短暫的停留徹底阻止了他的腳步。
他隻身一人留在了血河之上。
“我跟着老師的時候你還沒出生,怎麼都長這麼大了,”樊霄關閉了傳送陣,從空中緩慢地接近塔爾的方向,“不過和小時候也沒什麼區别,是吧,軒兒?”
琅軒本以為自己能坦然面對他,但真的到了這個時候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說過不回答問題是無禮的表現,”樊霄輕聲道,“說話。”
琅軒在顫抖,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開口的音調就像他這個人一樣破碎不堪。或許是他的模樣過于可憐,樊霄看了他許久之後竟然笑了。
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我和你不一樣,”琅軒的聲音依舊在抖,“我不是你。”
“我們的确不一樣,但這世界上誰又和誰一樣,”樊霄一步步向前走,最終停在了距他三步之遙的地方,“你瘦了。”
君煌險些沒拉住琅軒,他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像是要把眼前的人生吞活剝了一般。
“冷靜,軒兒,你不應該恨我,”樊霄笑了,“愛的對立面從來都不是恨。”
“那我可要讓你失望了,”琅軒冷笑了一聲,“我就是恨你。”
樊霄并不在意他的回答,又問:“既然還活着,離開這些紛争不好嗎?我不會破壞有你在的地方,所以原本就沒有攻打赫蘿大裂谷的計劃。但既然你離開了,我是不是就可以動手了?”
“你——”
“你想殺我這無可厚非,但記得看看身後,”樊霄看着他,“如果我動了手,赫蘿大裂谷的災難就是你帶去的……我知道你不想成為災星。”
琅軒的理智告訴他這一切和他沒有關系,侵略者即使用隻言片語把責任推到了受害者身上也無法左右事實。可事實對于世人而言又何等無謂,樊霄不需要改變事實,左右人心能更快地達到效果,就如同他曾經在精靈族裡做過的那樣。
君煌挑了挑眉,他隐約覺得精靈王的來意并非不善,卻在短暫的思考之後依舊将琅軒拉到了自己身後。巨龍的雙翼遮住了先知的面容和身軀,也擋住了突然襲來的狂風。
“我還記得你,”樊霄看着君煌,“老師的好友,混血白龍。”
“勞煩你浪費自己的記憶,”君煌面無表情,“你的狗腿們似乎很信任你的實力,就這麼隻身闖入敵營,不怕精靈族今天就國喪嗎?”
“你們如果能殺我,早就動手了,”樊霄說,“而且我也并非隻身前來。”
他掌心裡聚起了一團青色的氣流,那是濃縮的狂風,看似微不足道卻帶着能将成片森林連根拔起的威力,随後眨眼間,數道強光從他身後傾瀉而出。君煌連忙用龍翼遮擋視線,他隻來得及看清強光後有一個超小型傳送陣,但在那之後卻短暫地失去了視覺。他沒有純血的巨龍那樣強悍的防禦力,龍鱗之間的柔軟皮膚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外,成為了一切攻擊的聚集點。
但突襲者們被一陣火焰阻隔了去路,塔爾第一時間從地面躍起。災禍化作大劍揮出強烈的氣流,竟然抵消了樊霄的狂風。君煌的反應也足夠快,他除了視覺之外的感知一切如常,展開的龍翼給了塔爾一個借力的平台,于是烈火并未因離體而消退,反倒燒得更燙。
“技巧拙劣,你和你母親比起來差遠了,”樊霄評價道,“沒人教你怎麼用你的深淵烈焰嗎?”
塔爾皺着眉,他的火奪走了一個精靈的性命,他化為了灰燼,隻剩下了灰黑色的骨渣。
“精靈面對深淵烈焰無計可施,我也救不了他,狂風反而會讓你的火越燒越旺,”樊霄低聲道,“雖然還是個幼崽,但好在也不算蠢。”
塔爾并不明白他突如其來的肯定與指導,或許對方并不在意一個還未長成的孩子,或許是他太弱了,弱到敵人都不屑于動手。
“龍哥,帶琅軒走。”
“塔爾·斯圖萊特,我不對你動手,”樊霄并不在意他的無禮,“但就這一次,看在你父母的面子上。”
“這句感謝等你下了地獄再還,”塔爾低聲道,“我也與任何人無關。”
他不相信血脈是決定一個人一生的東西,也不認為從先輩繼承而來的生命應當成為枷鎖。他生來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因此即使涅亞給他留下再多的東西,若是無力掌控,那被奪走隻能說是活該。
“狂妄。”
樊霄在眨眼間出現在了塔爾身前,他周身爆開的氣流把塔爾震出去數十米遠。但他并未食言,他要做的不過是接近琅軒,眨眼間便将他從君煌身後拽到了自己面前。
“别去北面,”樊霄的聲音輕到幾不可聞,“留在大裂谷吧,等時間到了,我會把我自己……送到你面前。”
琅軒看着那隻骨節分明的手,這是他曾經最熟悉的手,此刻卻讓他恨不得逃到世界的另一端。
“算我求你,軒兒,”樊霄看着他,“我發誓,我會——”
“你的誓言很值錢嗎?”琅軒低着頭,“你連信仰都沒有,想朝誰發誓?你自己?”
樊霄紋絲不動。
“精靈王,您不該這麼抓着一個流放者的手腕,很不體面,”琅軒繼續道,“上位者喜歡說謊,所以我原諒你騙我,也原諒你為了讓我遠離老師而動的手腳。”
“你……”
“如果我還是先知的話,”琅軒擡起頭,揚起了嘴角,“可我現在不是了。”
他反手抓住了樊霄的手,就在皮膚相觸的那一刻,樊霄怔神的瞬間,濃郁至極的血腥氣宛如爆發的蒸汽一般彌漫在高空的每一個角落。精靈的血被深淵烈焰蒸成了霧,樊霄下意識想要抽身離開,卻沒料到琅軒不僅抓住了他的手,還擡起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頸。
甚至在他唇邊留了一個輕若鴻羽的吻。
“哥哥,”琅軒的聲音就在他耳邊,“再見。”
樊霄有一刻忽然覺得歲月的痕迹太淺,因而顯得愛恨深沉得沒入了骨髓。琅軒想殺了他,從前在纏綿時才會勾上肩頸的手如今壓在了他的命脈上,隻要輕輕一用力就能輕易帶走生命。
而可怕的不是危險,是面對危險的他失去了抗争的意志,仿佛這是求之不得的解脫。
樊霄聽見了刀刃從地面破空而起的聲響,那仿佛一道刺進大腦的尖刺,瞬間喚醒了他岌岌可危的理智。暗紅色的劃痕撕裂了湛藍的天,災禍的嗡鳴聲似是咒罵,漆黑的大劍在半空化作纖長的細刃,刺穿了琅軒的右肩後直直沒入了樊霄的胸口。
這并不緻命,狂風彈出了劍刃,也讓琅軒吃不住力松開了手。君煌緊随其後用寒冰迅速封上了他傷口地位置,卻發現那裡沒有留下半點的痕迹。深淵烈焰的火苗稍縱即逝,狂風席卷天地,廣闊草原之上花草飛舞不止。
“我以前愛你,”琅軒低聲道,“所以這些一切我都會還給你。”
他不知道樊霄有沒有聽見,風太大了,染了血的河水洶湧得仿佛深淵海中的風暴,在烈日白晝之下熠熠閃光。但光源并非太陽,而是火。
深淵烈焰燒出了一對不成型的翅膀,扇動間帶着滾燙的溫度,給高空蒙上了一層缭繞的簾幕。滾燙的熱氣被狂風撕裂,又見縫插針地在空中張牙舞爪地團聚。封喉刃不知何時到了塔爾手中,被血液浸透的劍刃在火焰中閃着滾燙的朱紅,仿佛下一秒就能滴下鐵水。
塔爾深吸了一口氣,他這是第一次成功讓火懸空着凝聚成型。初醒的法力終究有限,火焰無法穿透狂風組成的屏障,但升騰而起的熱意卻無孔不入。他并非為了動手,樊霄和琅軒的交談内容誰都沒聽見,這不是個好消息,他們的關系過于複雜,或許三言兩語就能翻轉立場與目的。
他賭不起。
“幼稚的把戲,”樊霄掌心凝聚着一團淡綠色的漩渦,“你把殺人的刀用成了玩具。”
封喉刃經不住高熱的烈火,塔爾向後一抛扔給了君煌,刀刃觸及寒冰恢複了冰冷的色澤。他其實很少會因為别人的話語生氣,但不知為何,樊霄這一次惹怒他了。
『我讨厭這個精靈,』災禍的聲音在塔爾腦中響起,『我想殺了他。』
塔爾的指尖揉搓着災禍的劍柄,像是聊勝于無的安撫,低聲道:『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