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極北冰原迎來了一個少有的大晴天,夜晚的暴雪被狂風一掃而盡,但雪地白得刺眼,更加不利于辨别方向。
塔爾醒來的時候還覺得身上有點粘,他稍一動就覺察出了異常,動作僵在一半,惹得虞影溯止不住地笑。
“太深了,”塔爾皺起了眉,“你是爽了。”
“我尤其爽,”虞影溯把他拉進了懷裡,湊在他頸邊聞他身上的香氣,“我真想永遠和你待在這裡。”
塔爾的呼吸一頓,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被頭狼堵住的洞口照進了光,災禍伸出觸須湊進來望了一圈,而後一個白色的團子“咻”地一下就鑽了進來,貼在塔爾臉側一頓亂蹭,又被虞影溯伸出手捉住。她撒嬌似地叫了一聲,伸出舌頭舔了舔塔爾的指尖。
“是個傻的,”災禍評價,“就在頭狼肚子底下暖和了一晚,之前被咬傷的賬都直接丢到腦後了。”
塔爾輕聲笑了,他揉了揉雪球,望向了它的那一雙眼睛。這白團子的兩隻眼睛在冷靜下來後竟然顔色不一樣,左眼碧綠右眼金黃,活脫脫就是一隻小怪物。
“災禍,認路嗎?”虞影溯問。
“認,”災禍用虞影溯的聲音說,“今天就能到,不過得讓狼群帶你。”
雪原狼群自然不用帶塔爾,它們帶的是虞影溯。烈日下的極北冰原帶上了一絲屬于春季的暖意,但風依舊冷冽得如同刀鋒。塔爾給虞影溯周身附上了一層火,狂奔之下的風刃不會傷及他半分。
龍谷隐沒在法特裡柯山脈層層疊疊的山巒之中,這裡本是此處唯一的一個山谷,卻在千年前的大戰被古代惡魔打通,成為了如今出入魔族地界的唯一通道。在山脈中迷路的人會因為周圍的法術刻意忽略那個巨大的溝壑,但狼群卻并不受影響,就連空中巡邏的蒼天翼龍都未能發現他們靠近。
“雪原狼群的特殊能力,隐匿,”災禍解釋道,“頭狼說天上那些長翅膀的硬殼子發現不了我們,不用擔心。”
“之前受傷的蒼天翼龍必定會在回了龍谷之後彙報我們的行蹤,”塔爾望向虞影溯,“賓至如歸不可能,不如硬闖。”
但塔爾心裡清楚,虞影溯如今的狀況并不允許這樣的計策。
“塔爾,”虞影溯說,“你放手去,我等你出來接我。”
“不遠處就有個冰洞,”災禍悄無聲息地伸出觸須,按住了虞影溯的手,“我守着,你可以帶雪球去。”
“雪球?”
塔爾還沒反應過來,原本是個白團子的雪球忽地搖身一變,竟然和大劍形态的災禍有了一樣的外表,唯獨雪球通體雪白,仿佛千年寒冰化作的劍刃,帶着一絲凜冽的寒意。
“她……”塔爾一愣,“也是古代惡魔?”
“不太一樣,但也差不了太多,”災禍說,“回頭可以去問問欺詐,如果他不騙人的話。”
但欺詐因此得名,他的話語能有幾分真幾分假誰都不知道。最高明的騙術就是将所有的真相打亂重組,讓一切面目全非。
“雪球隻能變成劍,别的還不行,”災禍說,“出事了直接聯系。”
塔爾點頭應下,但看似無波的神色卻難掩藏匿在下的洶湧。
“别擔心我,”虞影溯揉了揉他的頭發,又幫他用黑綢綁好了發尾,“我的末日不會因為他薩蘭·玻佩恩的一個詛咒就到來,他還不配。”
塔爾想擠出一個笑,但到了嘴角邊卻又抿住了。虞影溯要的不該是這麼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他現在最需要的是力量和那把封印他法力的鑰匙。
“災禍,”塔爾沉聲道,“古代惡魔後裔如果打不過蒼天翼龍,還有什麼存在價值?”
“當廢物的價值,”災禍一本正經,“反正我媽會後悔自己生了這麼個東西。”
塔爾笑了,他扣着虞影溯後頸的掌心下壓,如同出征的戰士般索取了一個吻。
“等我。”
暖陽的溫度滲透進了冰川的裂痕,潮濕的水流又被火焰化作一團濃重的白霧。
足下的冰川開始震顫,不過數秒後,遠處便傳來了雪崩的聲響。龍谷之内忽地傳出了此起彼伏的龍吟,巨大的赤色飛龍升空而起,又在一道金光閃爍之後悲鳴着轟然落下。空中巡邏的蒼天翼龍不約而同地回過了身,不知是誰的吟鳴掀起了他們的龍翼,狂風呼嘯而至。
塔爾利用白霧藏匿自己的身形,他頭頂的冰棱搖搖欲墜。赤色巨龍的衰落引起了腳下的二次震顫,他聽見了臨終般的嘶吼,聲波幾乎能把人掀飛。
“虞影溯!”他叫道,“快走!”
雪原狼群毫不猶豫地轉身奔跑,災禍在腦中說了一句『收到』,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塔爾原本還想看一眼,但震顫讓龍谷入口處的穹頂搖搖欲墜,最終在下一次搖晃來臨之前如瀑布般墜落在地。
他沒看見虞影溯,隻看見了藍得透亮的冰晶。回頭的路已然被堵住,巡邏的蒼天翼龍并不從這個入口進入龍谷,說明空中還有别的通道。
塔爾試着用火燒化眼前的冰,但極北冰原最北方的寒冰絕非俗物。傳說這裡的冰晶能用于鍛造寒氣極強的冰刃,在炎炎夏日也永不融化。
那麼如今隻剩下了一條路,非走不可了。
虞影溯眼看着塔爾被層層疊疊的冰棱隔斷在了龍谷入口的洞穴之内,剛想去看究竟是什麼狀況,一股沖出喉間的血流就徹底阻隔了他的一切動作。身下雪原狼背上的皮毛瞬間被溫熱的血流染上了猩紅,頭狼猛地頓住了腳步,災禍的速度更快,接住了險些跌落倒地的虞影溯。
“别——”虞影溯想說話,卻隻吐露了半個字就被湧出喉間的血嗆得失了聲。他捂着嘴不想再吐血了,但指縫根本止不住那些滾燙的熱流。
“先去冰洞,”災禍當機立斷,“在那之前撐住别暈。”
虞影溯無力地笑了,卻被嗆咳聲徹底淹沒。他眼前的景象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有時候還蒙着一層薄紅。他後知後覺地擡手才發現自己眉骨上多了一道裂痕,不知從何而來,卻難以愈合。
頭狼奔跑的速度更快了,它甚至不再去顧及狼群用于隐匿行蹤的陣型,而正巧蒼天翼龍們因為龍谷内的變故也無暇顧及雪原之上的外人。
“虞影溯,你得醒着,”災禍低聲說,“塔爾一時半會回不來,你要是這時候沒了我也差不多可以跟着你一起去死了。”
虞影溯根本做不到張嘴說話,他身體裡的血像是開閘的洪流,止也止不住地向外湧。頭狼背上的皮毛早已被完全染紅了,他們一路拖拽的痕迹仿佛雪原之中的紅線,刺眼至極。
三個月已經快到了。
虞影溯最後的意識就是一片望不見邊界的漆黑,他察覺到自己在發抖,本能地想要尋找溫暖的東西。他過了很久才意識到這是冷,可血族察覺不到極冷或極熱,他們不應該有這樣的觸覺。
“你在發燒,”災禍的聲音有些迷蒙,但虞影溯還是聽得見,“不吐血了。”
“别——”虞影溯沒說出這個字,他的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他抓着手邊災禍伸出的觸須,掙紮着想要起身卻還是失敗了。
“我應該知道你想說什麼,”災禍的聲音有些陌生,但虞影溯知道那是他原本的聲音,“你不想讓我告訴塔爾。”
虞影溯的指尖松動了些,但又猛地收緊了。
“外面的血迹我會處理,”災禍的聲音像是在顫抖,“虞影溯,你别死……我求求你,活下去。”
這是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龍谷之内,琅軒被幾條臂膀粗的鐵鍊拴在了大殿之中,跪在地上仰着頭,嘴角卻始終帶着笑。高座上的老龍皇盤踞着他魁梧的身軀,他身前站着一個人,頭發和雙目皆為雪白,卻并非追着他闖入龍谷的君煌。
那是雪原白龍的領主,重觀。
“叛徒,”重觀的聲音冷硬至極,“你所掩蓋的是龍族破滅至此的緣由,而你,立于高位卻毫不悔改!”
“那是精靈先知!巨龍甯可死去也不聽從精靈的讒言佞語!”老龍皇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山谷之内,“重觀!你居心叵測——”
“讒言佞語?”琅軒笑了,他的龍語水平并不高,但如此的交流已然夠用,“龍皇,您兒子是叫炎陵吧?精靈族的記載上清清楚楚寫着這個名字,那是連通龍族内部和精靈樹塔的傳信使者。”
“一派胡言!”
老龍皇的吐息摻雜了滾燙的火,将琅軒裸露在外的皮膚灼燒得泛紫。
“那您跑什麼?”琅軒的動作帶起了鎖鍊,連帶着穹頂都發出了瑣碎的聲響,“若非雪原白龍的領主閣下出手阻攔,您方才怕是已經沒入雲層再也尋不見蹤迹了。”
“卑鄙無恥!”
“閉嘴,”重觀掀起了一道極寒的狂風,周遭瞬間陷入了沉寂,“懦弱無為者不配為王,但區區精靈的隻言片語還左右不了龍族。”
他擡手的瞬間,鎖住琅軒的鎖鍊上便結上了冰。他的手腕腳踝在刹那間被徹底冰封,除了脖頸再也無法挪動半分。
琅軒笑了,這是上天賜予他的恩典吧,他何德何能竟然趕上了龍族的内亂。極寒的冰封住了燙傷的疼痛感,他竟然覺得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