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從前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會背着虞影溯在極北冰原上狂奔,他的後背幾乎要被對方滾燙的體溫點燃。君煌先前說這裡沒有冰洞,但法特裡柯山脈邊緣大大小小的山丘層層疊疊,總該有一個能讓他們安穩過夜的地方。
“塔爾……”虞影溯似是因為颠簸醒了,“我們……去哪裡?”
“找個地方過夜,”塔爾放慢了速度,“餓了自己咬,脖子就在你嘴邊。”
虞影溯笑了一聲,緩慢地吸了口冰冷的空氣,低聲問:“還記得摩裡恩嗎?”
塔爾自然記得,他還記得摩裡恩是雪原狼種的獸人……等等,雪原狼?
“獨角獸信物或許有用,如果能招來雪原狼……”虞影溯止了聲,硬是壓下了喉間的腥甜才繼續道,“如果能招來雪原狼,它們或許就能找到過夜的地方。”
血腥氣最能吸引狼群,夜晚正是狩獵的時間,他們的眼睛會在黑夜中閃着透藍的光,像極北冰原上的星點。塔爾毫不猶豫劃開了自己的胳膊,血滴在冰雪上凝固成型,但氣味卻散出去很遠。
“希望它們的活動範圍能在夏季向北挪一點,”塔爾皺起了眉,“虞影溯,你給我張嘴,吃點東西。”
“一會兒,”虞影溯低笑了一聲,“我想睡覺了。”
他的聲音虛弱至極,塔爾聽得清楚,卻無能為力。他記得淩晚殊說過的話,虞影溯的身體會一天比一天差,到了最後甚至都無法進食。他剛才還能奔跑,但僅僅一個日落的時間卻連睜眼的力氣都沒了。
“别死,”塔爾深吸了一口氣,“你死了我就去和别人上床,把你忘了。”
虞影溯笑出了聲:“我要是真的死了,你總不能孤獨終老吧。”
“虞影溯!”
“在,”虞影溯低聲應着,“我沒在和你開玩笑,親愛的,你的人生屬于你自己。”
“我都不知道你這麼慷慨,千辛萬苦把我騙上床,然後調|教好了送給别人?”塔爾低聲道,“你是看不起我嗎?不僅救不活你,還得找個人接你的手給我暖床?”
“不是……”
“虞影溯,你聽清楚了,”塔爾沉了聲,“你死了我就把血族殺個幹淨,。”
虞影溯笑了:“别吧,我可不想死了還能看到他們。”
“所以别死,”塔爾擡起了腳步,“否則我不會讓你好過,也不會讓自己好過。”
塔爾聽見了狼群的嚎叫,腳步聲從四面八方聚攏,卻獨獨沒有看見它們的眼睛。他反手從虞影溯衣袋内側拿出了獨角獸信物,螺旋形的角散發着溫潤的熒光,讓周圍的腳步聲明顯放緩,不出十秒便出現了一雙淺藍色的眼睛。
雪原狼的體型不算大,厚重的皮毛将他們層層包裹,遠遠看去像是一個毛茸茸的團子。塔爾總覺得眼前的這匹狼的眼神有些眼熟,仔細想來似乎和先前在舊宮門口遇見的那匹赫蘿叢林狼如出一轍。
“你認識我?”塔爾問,“還是認識這個信物?”
頭狼歪着頭像是在思考他的話,過了半晌往前走了兩步,咬住了他靴子的外皮,在塔爾順着力道向前走了兩步後便松了口。它小跑着往前,還頻頻回頭确認塔爾是否跟上,圍在周遭的雪原狼把他們保護在了中間,虞影溯不知什麼時候又閉上了眼睛,他垂着頭,指尖都松了力。
“虞影溯,”塔爾颠了他一下,“虞……美人?”
背上的人沒有絲毫要回應他的意思,連呼吸都很淺淡。他的頭發随着奔跑的步伐落到了身前,塔爾偏過頭,看見了他纖長濃密的睫毛。
“美人,”塔爾像是在說給自己聽,“花兒。”
虞影溯睡着了,其實塔爾想抱着他,可礙于自己的身高實現不了。背着一個失去意識的人并不輕松,虞影溯的外表看着沒有多健壯,甚至因為連續兩個月的詛咒折磨瘦了一大圈,但重量依舊可觀。
“你是不是不信我愛你,”塔爾頓了頓,“可我分得清感激、依賴和愛情,和你在一起不是因為責任或者……報恩,這是我的本能。”
雪原狼的低吼似是在催促他,塔爾跑得快了些,氣息有些急促。
“我記起了在東郊草場做的一切,可能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你就烙在我靈魂裡了。離開你對我來說不會是解脫,你知道行走在黑夜的人沒了指路明燈會怎麼樣嗎?”
沒有人回答他。
“我會被黑夜吞噬,會徹底迷失方向,憎惡和仇恨會占據我的一生,”塔爾仰起頭,“我不想讓自己變成這樣,所以你不要走……你救救我吧,虞影溯。”
極北冰原或許殘酷、或許孤獨,夜空裡的星辰也無法聆聽他的傾訴。塔爾有些喘不過氣,不知道是因為負重奔跑還是因為别的原因,強忍着咽下一口氣才稍稍緩解。
雪原狼群帶着他往西北方前行,他們穿梭在群山間,看着天空逐漸被山峰遮擋,直到午夜時分才抵達雪原狼的洞穴。
“謝謝,”塔爾把虞影溯放在了牆邊,伸手摸了摸頭狼的耳朵,“你怎麼會認識我?”
頭狼舔了舔塔爾的手心,轉頭就跑向洞穴深處,不過多久就叼着一根竹簽回來了。這東西不算罕見,但塔爾僅在大裂谷裡看到過,艾菲爾特他們吃燒烤就是用的這種竹簽。
難道是摩裡恩?
之前在濱塔西斯平原的最後一場對戰中摩裡恩出了不少力,平原東部的珈藍羅恩狼群的咬合力極強,能将精靈的四肢生生撕下來。縱然濱塔西斯平原和極北冰原之間隔了一個過渡帶,但珈藍羅恩狼群的奔跑速度極快,因此比他們更早接觸到極北冰原南方的雪原狼群也不是難事。
可摩裡恩為什麼要幫他?他又怎麼能未雨綢缪,知道他們會在冰天雪地之中遇到麻煩?從未離開過赫蘿大裂谷的年輕獸人不該有這麼強的預知力,摩裡恩也從未對他們表現出親近之意。獸人族的内讧并未開始時他是四人組裡最不起眼的成員,甚至之後艾菲爾特和艾肯明确表現出傾向時他也沒有什麼反應。
難道是藏拙?
曠星到達烏蒙的第一天,獸人族的大亂鬥中幾乎找不到他的身影,但塔爾記得是他準确地将曠星阻擋在混亂的肉搏之外。他父親是大裂谷裡為數不多懂得古獸人語的學者,但這一點似乎隻有很少的人知道。
雪原狼種的獸人能夠大規模驅策并非同種的珈藍羅恩狼本就難得,那既然如此,他是不是也同樣可以操控大裂谷内的赫蘿叢林狼?
塔爾甩了甩頭,他放棄了繼續思考。虞影溯昏迷不醒,君煌又因為琅軒和崽崽直接追去了龍谷……當務之急是要趁早進入霜蘭幽谷找到虞影溯體内封印的鑰匙,除此之外的一切能推就推。
狼群帶他們來的這個洞穴并不起眼,入口處十分狹窄,但裡面卻别有洞天。洞穴裡很亮,但塔爾找不到光源,好像肉眼所見的一切都能發光。這裡并沒有狼群長期栖息的痕迹,仿佛是一個專門為旅行者準備的庇護所。
頭狼将竹簽遞給塔爾之後就原路返回離開了洞穴,和狼群的其他成員一起守在洞口外,防止入侵者的襲擊。塔爾手上被他自己劃開的傷口已經愈合,他單膝跪在虞影溯面前,過了半晌自己咬開了手腕,在嘴裡盛了滿滿一口的血,撬開了對方的唇齒。
他的動作太不熟練,血液順着嘴角滴到地上,但虞影溯依舊因此有了輕微的反應。塔爾看見他的手指動了一下,還沒來得及重複剛才的動作,就被轉醒的虞影溯抓住了手腕。
吻在頃刻間變了質,入侵者被香甜的氣息蠱惑,舌尖被獠牙劃出了一道口子。塔爾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鈍痛,喉間一聲悶哼還未發出就被血族的唾液下了蠱,意識混沌一片。他眼前發黑,酥麻感直沖頭頂。
頭狼在洞外朝着夜空嚎叫,蒼茫雪原褪盡了塵埃,感激似的揚起微風,吹起細碎的冰碴。蒼穹邊際聚起了薄霧,緩慢凝聚成厚重的雲,星空也被白紗纏裹。
塔爾被抵在了牆上,他仰着頭,血順着咽喉滑進衣襟。初生的獠牙一個月前就已然生長完全,如今鋒利得如同剛打磨過的利刃。虞影溯低聲笑了,他按着對方的後頸,指節拂過凸起的頸椎骨,又沒入了暗紅的碎發中。
“虞影溯,”塔爾隔開了些距離,“你剛剛說什麼?”
虞影溯一怔,想起來了他暈過去之前的那個話題。
“龍哥和我說你問過他關于壽命的問題,”塔爾說,“如果我死了,你也準備再找一個愛人?”
“沒,”虞影溯說,“我沒想過後面的,因為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所以你也不能要求我換人,”塔爾拽住了他的發尾,“這世界上想讓我永遠沉在黑暗裡的人太多了,我被他們騙了怎麼辦?”
如果航行在黑夜中的人失去了燈塔和前進的路,迷途之下的深淵裡隻會有吞噬一切的怪物。
“我們到這裡花了太久的時間,但你信我,我會找到讓你活下去的方法,”塔爾望着那雙血色的眼睛,“塔爾·斯圖萊特說話算數,從不食言。”
他仰着頭半跪在地上,讓虞影溯忽地生出一種錯覺,仿佛他的小玫瑰随時能獻祭自己的生命。
“我不會死的,”虞影溯笑了,“但我有個問題。”
塔爾眨了眨眼。
“你和淩晚殊做了交易。”
虞影溯這根本不是個問題,塔爾心裡清楚。他們都知道魔族是個什麼德行,白拿的好處從來都不存在。
“是,”塔爾沒有騙他,“換你的三個月。”
虞影溯看着他眼底的銀色星星閃了兩下,沒有繼續問,他知道塔爾不想說。
“如果哪天讓我知道你把自己賣給了别人,我會很生氣,”虞影溯讓自己的影子籠罩塔爾,“你想見見嗎。”
“會笑嗎?”塔爾前言不搭後語。
虞影溯一怔,不知他何意。
“以後你朝我生氣的時候記得笑,”塔爾揚起了嘴角,“你一笑我就沒轍了。”
虞影溯呼吸一滞,他連表情都忘了,就這麼傻張着嘴瞪着塔爾半晌說不出話。
“那時候說什麼我都答應,”塔爾有些遲鈍地挪開了視線,“反正愛河裡全是傻子,多我一個也不多。”
事實證明傻子不止一個,而虞影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塔爾為了轉移話題,竟會用這種甜言蜜語來哄騙人。他肯定是害羞了,雖然面上不顯,但耳根全紅透了。
他們單獨在外時都帶着堅硬的外殼,但如今冰原之上的洞穴裡隻有彼此,沁着涼意的空氣隻有屬于對方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