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在抵達長青谷的第一時間就把那顆龍頭扔給了溫卓,他顧不上渾身的龍血腥氣,擡起胳膊咬開了自己的手腕。獠牙劃開了一道很長很深的口子,血液順着虞影溯的嘴唇流到了臉側,最終沒入青草。
下一刻,沉睡已久的血族睜開了雙眼。
虞影溯的獠牙順着傷口嵌入得更深,他仿佛吮吸着世間絕無僅有的甘露,連呼吸都灼熱難耐。他身上的那些傷痕随着血液的攝入逐漸消褪,臉頰邊的裂口消失後,滲出的血液也随着化為飛灰,沒入了青草。
許久之後,虞影溯擡起了頭。
“災禍,”塔爾沉聲道,“再有下次,滾回你的魔族。”
災禍躲在虞影溯背後裝死,他自然知道塔爾說的是他隐瞞虞影溯傷勢的事。
如今的虞影溯即使醒了過來也沒多少力氣,他坐在地上,手邊的小野花襯得他的皮膚越發黯淡。塔爾半跪在地上,他始終都沒去直視虞影溯的眼睛,盯着地面上他的那隻手,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了。
他甚至有了現在就去琳琅天城屠殺吸血鬼的沖動。
重觀并未在場,他要處理的事情太多,浪費時間隻會導緻龍谷内動蕩不止。長青谷的“人滿為患”已經是少見的情形了,他離開之前留下了一道障眼法,畢竟沒有束縛的精靈先知别無它用,但引起暴|亂卻是輕而易舉。
溫卓正在一旁處理龍瞳,見虞影溯醒了便被好奇心驅使擡起了眼。他不看還好,這一看卻連手底的動作都徹底停住了。虞影溯先前昏睡不醒時的模樣太過狼狽,溫卓連他的五官輪廓都難以分辨,更别說整體的樣貌了。
“你母親是虞璎?”他問,“你……是羽溯?”
虞影溯一愣:“您認識我母親?”
“說得上話,我和羽畫比較熟,”溫卓一邊說着,一邊繼續了手裡的事情,“我是龍族的大祭司,溫卓,随便稱呼。”
“虞影溯,”虞影溯說,“我沒用過那個名字。”
溫卓費了不少力氣才把龍瞳和炎闊的頭分開,他早先就從君煌那裡知道了他的名字,卻沒想到那個曾經備受期待的新生血族如今成了這副模樣。
龍瞳并不能全部入藥,溫卓隻取了眼球中心一個紅色半透明的東西裝進了小碗裡,直接端到了虞影溯面前。
“晚殊姐之前幫你壓制過詛咒,能推延發作時間,但卻讓它長進了血肉裡,”溫卓說,“吃了,吃完無論有什麼反應都别慌,先把詛咒的根拔|出|來。”
塔爾的呼吸一滞,連忙問道:“能解?”
“解不了,别太看得起炎闊那老東西的眼睛,”溫卓擺了擺手,“我和晚殊姐用的方法不一樣,她是強制鎮壓,我能幫你把它分離了之後阻隔。時間差不多十天,之後阻隔會消失。”
他頓了頓,伸手抓住了虞影溯的手臂。一道流光順着經絡蔓延至全身,随後又逐漸消褪。
“果然,”溫卓輕聲道,“照理說一般血族不會中這種詛咒,你的法力被封鎖了,沒辦法。十天之後就聽天由命吧,解開封印或者把那個施咒者殺了,就這兩個選擇。”
“别無他法?”塔爾問。
“别無他法,”溫卓少有地露出了嚴肅的神色,“這世界上沒有任何生靈比我更懂解咒。”
但解咒終究不是治病,溫卓能讓詛咒暫時不影響到身體,但卻無法讓它消失。
“君煌,也給你的貓吃點,”溫卓說,“就直接啃,能吃多少吃多少。”
“有什麼用?”君煌問,“讓它化形?”
“你的貓都開靈智了,但化形還早着,吃點炎闊這種高等生物的肉反正有益無害,”溫卓聳了聳肩,“不然扔了也是浪費,總不能讓重觀吃吧。”
他說話間,虞影溯已經默不作聲地把碗裡的東西塞進了嘴裡。他隻覺得自己将一團火焰吞入了腹中,體内燙得幾乎要燃出明火。
“給他喂血,”溫卓對塔爾說,“他需要保持體力。”
塔爾二話不說再次擡起了手,但獠牙還未嵌入皮膚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按在了地上。虞影溯按着他腰腹的手燙得吓人,熱量透過衣服傳到了皮膚上。吸血鬼眼中的血光帶上了些許橙色,乍一看宛若天邊的落日。
塔爾用手肘撐起了上半身,仰起了頭,迎接了一陣熟悉的刺痛。
溫卓見狀後退了兩步,他到了君煌身邊,看見那位精靈先知正在撿地上的花。麥稈菊在他手裡似乎有重獲新生的征兆,君默的墓碑上空似乎多了一束柔光。
“琅軒,”君煌低聲道,“這是在龍谷。”
“龍族不應在此,”琅軒低聲道,“這裡隻不過是法特裡柯山谷中的一片永春之地。”
也理應是一片無主之地。
長青谷内四季常青,草坪上的野花終年盛開不斷。這裡的天光來自何處無人知曉,卻能随着晨昏自如流轉。
虞影溯咬住了塔爾的脖頸,血液的香甜氣緩解了自内向外而出的滾燙感。那并非情|欲,卻也如柴火一般燥熱,幾乎穿透他的五髒六腑。
“等火燒透,”溫卓說,“克制點,魔族也扛不住你這麼個喝法。”
塔爾第一次感受到了失血之後的眩暈,虞影溯索取他血液的速度太快,快到令他眼前發黑,呼吸短促異常。他的四肢末端開始發冷,冰涼的指尖抓着虞影溯的胳膊,隻覺得那溫度燙得他發疼也依舊不願松開。
虞影溯在他耳邊低喘,依舊貪戀塔爾的血入腹時那股足以緩解一切的微涼之意,卻強忍着對血液的渴望抽出了獠牙。眼前的塔爾半阖着眼,屠龍時的殺氣還未徹底消退,身上的味道雜亂地糅合在一起,直到一束白金色的火驟然出現,将龍血的腥氣徹底蒸發得一幹二淨。
“虞影溯,”塔爾咬牙切齒,“我恨你。”
虞影溯笑了,這是塔爾從雪峰囚籠回來之後和他說的第一句話。他的小主人氣得不輕,因為災禍的同流合污,也因為他的刻意隐瞞。
“就算重來一次我依舊不會說,”虞影溯笑得吃力,“我拒絕成為任何人的後顧之憂。”
深淵烈焰與它的名字恰巧相反,越是強大,那種象征着白晝的色彩就越是明豔。溫卓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火,深淵烈焰是斯卡文吉爾家獨有的強大武器,卻鮮少這樣不帶半點殺意地出現。
他見過蕾妮西亞,見過布雷希特,也見過那個幾乎不在人前露面的魔族君後伊斯雷爾。他們的火都象征着毀滅,而塔爾卻讓他恍若看到了晨間曦光,柔和得仿佛熱氣氤氲的溫水。
“差不多了,”溫卓把萊茵雪蘭遞給了虞影溯,“吃下去。”
一旁的琅軒本還想看看溫卓是怎麼處理花的,誰知道他直接把整朵一起遞了過去。
“不處理嗎?”琅軒問,“我在宴琛那裡見過這個,他說不處理藥效會太霸道。”
“解咒和治病不一樣,細緻處理的确可以減少副作用,但效果也會打折,”溫卓說,“在我這裡,來點猛的才合适。”
暴風龍的法力泛着藍綠色的光澤,溫卓掌着一團漩渦拍進了虞影溯的肩膀。塔爾隻覺得腳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顫動,長青谷内的光忽地暗了一瞬,随即氣流翻湧着聚起了濃雲,雷電照亮了這一方天地。塔爾不自覺地握住了虞影溯的手,卻發現他的皮膚不再如之前那般滾燙,回到了原本微涼的狀态。
一道驚雷劈下,虞影溯隻覺得渾身的滾燙燥意随着一聲巨響瞬間褪去。這與先前淩晚殊所給予的壓制全然不同,詛咒的根系被全然分離,縱使無法徹底拔除也令他神清氣爽。
“呼——”溫卓吐出一口氣,他緩緩後退了一步,“還好,我還沒退步。”
虞影溯一雙眼中的血光大盛,他的指尖甚至湧出了些金色的流光。塔爾盯着那些閃爍的光點看了許久,最終伸出了手。
光是暖的,仿佛冬春交際之時的日照,因為融雪透着難以忽視的涼意。
“挺好啊,你遺傳了你母親,”溫卓像是想起了記憶中久遠之前的事情,“你哥和你姐都遺傳了羽惑,我以為你也會和他們一樣。”
“有什麼區别?”虞影溯連聲音都清透了不少,“血族的法力應該不分體系。”
“是不分,但會有氣質上的區别,”溫卓也不多言,他走到君煌身邊喚醒了睡夢中的崽崽,把大貓放到了龍瞳邊,“精靈就别出去了,霜蘭幽谷開啟之前你們想去哪裡逛逛都随意。不過小朋友,聽說你把蒼椽騙到霜蘭幽谷裡去了?”
塔爾點了點頭。
“龍族正好改朝換代,你立大功了,”溫卓感歎,“小心點吧。”
塔爾心裡明白,他的所作所為堪比摧毀礁石的巨浪,既可以摧毀阻礙,也同樣能夠毀滅巨輪。重觀不會是個任由他族在眼皮底下翻雲覆雨的君王,他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如同炎闊所言是個暴君,會用絕對的強權統治龍谷。
“多謝,”塔爾頓了頓,又問,“赫什麥因峰也可以去?”
溫卓笑着點了點頭,步履輕快地離開了。
君煌坐在了崽崽身邊,他試圖弄下來一點龍瞳上的肉喂到它嘴邊,但大貓仿佛看到了什麼髒東西一樣直接别開了臉,一個勁往君煌懷裡鑽。
“不吃?”琅軒有點驚訝,“它平時吃什麼?”
“水煮的肉,好像沒吃過生的,”君煌頓了頓,“要不我給它弄熟了試試。”
溫卓說崽崽開了靈智,君煌其實早就有這樣的感覺了。他們之間從很早起就會有些簡單的交流,從最初想吃什麼不想吃什麼,到離開大裂谷時是否跟随的選擇。君煌自始至終就在寵着這隻貓,有求必應有問必答,幾乎要把它寵上了天。
“诶不能煮,煮了就沒效果了,”先前離開的溫卓去而複返,就是為了說這一句話,“掰開嘴給它塞進去呗,龍瞳據說味道不錯,要不你問問虞影溯?”
虞影溯不作回答,他實在是沒嘗出半點味道。
塔爾從頭到尾就和他說了六個字,那一句“我恨你”說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把他的喉嚨都咬穿了才肯作罷。他至今都沒能來得及把自己從先前的狀态裡抽離,眼神都沒有聚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