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在夢裡了,”深魇歎了口氣,“他的夢裡滿是血的顔色。”
“會有什麼?”虞影溯問。
“骸骨、亡靈、或者屍體,”深魇道,“他背負了很多生命,他要自己審判他自己。”
塔爾本以為夢裡的路會是一片漆黑,卻沒想到入口就是一片純白。那裡站着一個人,他起初隻有個模糊的輪廓,直到接近之時才有了清晰的臉龐。
“庭岚,”塔爾和他對上了視線,“你長高了。”
眼前的庭岚看上去比在檀楓鎮時高了不少,十七歲的少年瘦得仿佛貧民窟的孩子,卻有着一雙透亮的眼睛。
“塔爾,你瘦了,”庭岚說,“他對你不好嗎?”
“很好,”塔爾頓了頓,又說,“我是個半魔。”
“深魇告訴我了,你是混血,另一半血脈是斯卡文吉爾家的,”庭岚笑了,“哥,好久不見。”
塔爾不知道為什麼庭岚會在這裡,但他知道如果他還活着,如今也差不多該是這個模樣。他的骨骼還未長開,少年人的青澀和單薄并未離開他的肩胛,也沒機會離開了。他晃神間被對面的小孩一把抱住了,庭岚的身體在顫抖,他像是要哭了,卻又似乎不忍心。
塔爾告訴自己這隻是一個夢,夢裡的庭岚隻會是他的想象。可這個夢太過真實,他覺得心髒一陣絞痛,呼吸都凝滞了。
“你是真的嗎?”塔爾閉上了眼睛。
庭岚似乎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他很久都沒有說話,最終結束了這個擁抱。
“當時死的時候還沒跟你給我的弓完全斷掉聯系,靈魂的一部分就因此被招來了霜蘭幽谷,”庭岚說,“深魇給了我一次重生的機會。”
塔爾不知道該說什麼,但他知道重生必定需要付出别的代價。
“我十七歲生日都已經過了,你準備什麼時候把那桶酒給我?”庭岚問他,“夏天也快結束了。”
“等我回森林,”塔爾說,“我把那桶麥芽酒帶給你。”
庭岚輕聲笑了,他轉過了身,從一片純白中準确地找出了門的位置。純白的通道裡忽地出現了一個漆黑的漩渦,那似乎要吞噬一切的光,卻讓血腥氣和腐朽骸骨的味道撲面而來。
“走過去就行了,”庭岚說,“這條路長或者短因人而異。”
塔爾問:“你一起嗎?”
庭岚的視線盯着那個漩渦,他像是要望穿這片深淵。半晌的沉默之後,他像是歎了口氣,很輕聲地說:“一起吧。”
塔爾頓了頓,抓着他的手腕一腳踏進了漆黑之中。
“塔——”
“我的噩夢不會輕松,”塔爾打斷了他,“庭岚,出事了自己跑。”
庭岚頓了頓,他忽然有些說不出話。深魇告訴過他重獲新生的方法,但他隻有一次機會。
“庭岚?”
庭岚忽地驚醒了,他仿佛才是那個被噩夢吞噬的人。
“你在害怕,”塔爾周身包裹着血氣,但雙眼中的銀色碎星清澈至極,“怕什麼?你連吸血鬼都不怕。”
“我以前以為最可怕的就是吸血鬼,但後來發現不是,”庭岚低聲道,“因為我知道他們想要的是什麼,可人類的貪欲和殘忍遠比吸血鬼的本能可怕。”
守護者一夜之間成了侵略者,他們賴以生存的家園毀于血海和烈火,又被狂風驟雨洗刷得片甲不留。庭岚的記憶依舊還在,他記得很多孩子的面容,也記得他們死前的眼淚。深魇給了他一次重生的機會,又何嘗不是将他在地獄裡浸了一遭。
“薩利爾曼王國消失了,現在坐鎮琳琅天城的是羅伊爾·羅蘭,掌權的是大長老,”塔爾一邊走着一邊說,“人類王國一分為二,但實力懸殊。”
“我沒關心過王國的事,”庭岚說,“境外人不需要知道這些,知道了也沒用。”
“薩利爾曼王國的國境線到法爾伽魯姆樹幹邊緣,不是到八大城邊境,”塔爾停下了腳步,“我聽到了夏佐的聲音。”
庭岚一頓,那是他的仇人。聯盟八長老的那一對重錘要了太多人的命,也奪走了他的。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殺了他,”塔爾說,“在琳琅天城的東郊草場。”
塔爾的記憶随着血脈的融合逐漸恢複了,他起初隻能想起漫天的烈火,但如今卻連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
“我讓災禍動的手,”塔爾說,“劊子手該為刀下亡魂償命。”
庭岚停在了塔爾身後一步之處,他們面前的路斷了,腳下是一片血與火之海。他忽地看見腳下的地面多了一樣東西,幾個金屬的彎鈎卡在了道路的斷裂處,連接着幾根細長的皮質的線。
塔爾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什麼,帕雷格·塞卡的武器似乎象征着他的一生,貫穿了他最輝煌與最落魄的時刻。
“在這裡等我,”塔爾轉過了身,一腳踩上了那幾個彎鈎,“回見。”
他的身體向後仰去,庭岚連忙追到斷崖邊緣,卻發現自己的肢體根本無法離開這個行走的平台。他望着腳下的赤色血海,尋不見塔爾的身影,卻覺得這片海已然将他吞沒。
“庭岚,你隻有一次機會,”數月前初至此處時,自稱深魇的古代惡魔告訴他,“你沒有回頭路,成功便是新生,失敗即入輪回。”
“有什麼區别?”
“記憶是塑造你靈魂的東西,”深魇的指尖觸及他的眉心,“你死去或者活着并非肉|體決定的,而是靈魂。”
“靈魂是什麼?”
“記憶堆砌而成的過去,未來的意識、思維,是決定你來自何方、歸向何處的東西,”深魇說,“災禍認可了你,所以我給你一次機會選擇你的未來。”
“怎麼選?”他問深魇。
“你選定的那個人會帶你走過他的夢魇之海,你隻要在他之前離開深淵,就能重獲新生。”
“那他會怎麼樣?”
深魇望向他的眼睛似乎帶着笑意,卻是冷的:“他會代替你。”
庭岚不知道換了别人他會怎麼選,但他如今卻知道自己或許這輩子就停在這裡了。深淵有人替他走了,仇有人替他報了,他留戀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塔爾,”庭岚輕聲說,“謝謝。”
愛瓦瑞克斯鈴蘭谷内,抱着塔爾的虞影溯皺起了眉。
“靈魂?血族沒有靈魂,”虞影溯說,“我不知道古代惡魔對靈魂的定義是否與我們有差别,但每個血族自擁有獨立意識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是沒有靈魂的種族。”
“所以說你特殊,”烙印壓低了聲音,像是不願被誰聽見一般,“是誰把你的法力封起來的?”
“涅亞和羽畫,”虞影溯頓了頓,又道,“我不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鈴蘭谷裡的光線方才似乎暗了些,但一個晃神的功夫,又恢複如初。
“我不能告知太多,因為這涉及了永夜礦脈裡的另一個古代惡魔,”一旁的深魇與烙印似乎交換了個眼神,如常道,“我隻能告訴你……這是個交易。”
什麼交易會以整個種族的靈魂作為籌碼?又是誰會以此獻祭古魔?
虞影溯沒有問,他即使想要知道也不能是現在。鈴蘭谷内從塔爾進入夢魇的那一刻開始就仿佛換了個地方,甚至眼前的烙印和深魇都與方才有了微妙的差異。他将懷裡的塔爾向上略擡了些,指尖扣住了他的腰。
面前這杯瑟蘭紅茶的香氣有些變了,帶上了一股肉桂的味道。
這裡不對勁。
虞影溯伸腿踢了災禍一下,後者面上不顯,台布之下的一條腿早就化作無數漆黑的觸須,在虞影溯的足尖觸到的瞬間纏在了他腿上。細稍尋到了他藏在桌下的手掌,緩慢地寫出了一句話。
——别打草驚蛇,别動。
古魔後裔在桌下的動作悄無聲息,但下一秒虞影溯的動作因為針紮一般的刺痛瞬間僵了。一根細稍紮進了他的皮膚,不過幾秒的時間就爬到了他耳邊。
『想說什麼直接想就行,我聽得見,』災禍的聲音傳到了他腦中,『你也覺得不對?』
虞影溯深吸了一口氣,端起了面前的茶杯。
『茶不對,周圍氣氛也不對,』他告訴災禍,『塔爾做夢的時候不是這個反應,他的呼吸和心跳太規律了。』
『主人還好,我感覺得到,他情緒還在可控範圍之内,』災禍道,『但我感覺到了……另一個人的靈魂碎片。』
虞影溯喝茶的動作一頓,味道和剛才一樣。
『庭岚。』災禍的聲音有些沉。
“伊斯雷爾不是說今天來嗎?他說要采花回去給布雷希特,”烙印忽地出聲,徹底打斷了虞影溯和災禍的地下交流,“怎麼還不見他的影子?”
“估計快了。”
深魇回過頭時視線似乎掠過了虞影溯的眼角,仿佛一陣雲煙般輕掠而過,卻讓虞影溯看懂了什麼。深魇的嘴角揚起了些,她朝着鈴蘭谷的入口揚了揚下巴,幾秒後一個身影悄然而至。
“看,我說什麼?”
伊斯雷爾穿着十分普通的白色絲綢襯衫,長靴及膝。他懷裡抱着一大捧才摘下的愛瓦瑞克斯鈴蘭花,轉眼見到三個陌生面孔的瞬間愣了一下,向深魇投去了詢問的眼神。
“這是……”伊斯雷爾起初沒注意睡着的塔爾,忽地看清了他的面容時猛地一怔,“蕾妮的孩子?”
“答對了,以及你對面這位小黑皮是我兒子,”深魇笑道,“我聽說蕾妮西亞醒了,她現在怎麼樣?”
“又被布雷希特一巴掌拍暈了,”伊斯雷爾喝了口茶,“诶今天紅茶好香,是晚殊帶的嗎?我回去得把蕾妮喊起來,兒子都回來了她也不能再睡了。”
伊斯雷爾望向了虞影溯,得到了後者一個象征友好的颔首。
“虞影溯,血族,”虞影溯微笑着道,“君後殿下。”
“不用這麼叫我啦,”伊斯雷爾擺了擺手,“你就當我是來喝茶的,布雷希特的家事可不歸我管,我也就幫他管管魔族而已。”
“而已?”烙印都笑了,“我覺得布雷希特要是沒你,早就被那群妖魔鬼怪吞幹淨了。”
“我也就幫點小忙,那家夥看着智障,其實還是很靠譜的,”伊斯雷爾不知從哪裡弄出來一大籃子的小點心,一個接一個擺上了桌,“不說那些啦,快吃快吃,我從王宮的廚房裡順出來的。”
虞影溯沒有動,他摟着塔爾的手有些顫抖。
“你别擔心,他會回來的,”伊斯雷爾遞給他一塊蘭瑟果醬做成的餅幹,“他是深淵的寵兒。”